科恩先生，道路尽头见
我至今不知道如何为这张专辑写一篇文章，究其原因，一是其分量实在太重（老爷子生前最后一张专辑）；二是其与科恩此前所有专辑不同的气质（发行时间最接近的《Popular Problems》都有情感上不"黑暗"的歌曲（如《You Got Me Singing》），然而这张专辑的整体基调却是totally dark）；三是尽管我在不同场合听了太多遍，也无法准确描述听它时的情感变化——要理解这位82岁的老头，在临终前精挑细选发行的这些歌，并非易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现在写下这篇文章，因为不管在生活还是心理上，从这张专辑发行的2016年10月21日开始，过去的大约5年零5个月中，自己都切切实实经历了一些很重要的变化。而在这里，我必须"steer my heart"，像撰写论文中的致谢那样，对那些自己经历过的（让我成长的）人或者事物表示感谢。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张专辑，我觉得应该是专辑第一首歌《You Want It Darker》中的那句——
You want it darker, we kill the flame.
这首歌仿佛科恩的墓志铭，他在这支歌里用比上一张专辑还要深沉的嗓音开始低吟他的临终独白。在歌曲中他反复唱道："I'm ready, my lord." 仿佛早已做好准备迎接那命中注定永恒的黑暗，不带一丝挣扎。
"There's a lover in the story, but the story's still the same."似乎是老爷子于这首歌中对感情经历的概括性总结。他总是爱得深情，又离开得彻底，随后拥另一个女人入自己怀抱。这句歌词充满了宿命论的意味，我却私以为很多人都能找到自身经历与之的对应性。而抛开宿命论的神秘感，"still the same"大概也只不过是人自身性格导致的结果罢了。在现实生活里，成千上万的人一遍又一遍走着相同的路，被同一段路上的荆棘刺伤，想摆脱却不得不放弃，最后"kill the flame"，迎接"Lord"赋予的黑暗。这首歌在组成上最重要的部分，除了科恩深入骨髓的vocal，还有那如同弥撒曲的和声，恰似上千双手从看不见的黑暗伸上来，温柔地要将你拉到最深处的地方。而那最深处的光景到底是什么？是万物归于尘埃的平静，还是又一个欲望的无底洞？恐怕天堂那一边的科恩老爷子，在我们多年后奔赴那一个地方后，就会告诉我们吧。
《Treaty》是老爷子很久以前就写好的歌曲，但直到2016年才收录到《You Want It Darker》中。老头是一个常年受欲望折磨的人，从他的很多歌，如《One Of Us Cannot Be Wrong》、《If It Be Your Will》中都能听到这种因求而不得引发的折磨和痛苦的表达，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此的表达却逐渐从情绪上的歇斯底里变为坦然接受，这或许得益于他的禅修经历。而到了生命的尽头，这种“接受”的态度又因死亡的迫近染上了一股黑暗的能量，外化为愈加深沉的嗓音与歌词。他仿佛一位黑魔法师，在一幕黑夜降临爱人的窗口，呼唤着夜不能寐的女子，“我希望签订一份契约，在你和我的爱之间。”然而他又说，“我并不在意谁占领这染血的山头（bloody hill）。”（恐怕在爱里谁输谁赢已经不重要了）“You were my ground - my safe and sound, you were my aerial”是多么深情的情话，遗憾在歌里却是过去时。他们曾经向爱情出卖了自己，在大街上狂欢起舞，在田野里大声欢呼，然而一切都变了个样子：故事里的女人已经离开，化作了鬼魂，连同过去的形象一同消失，只有叙事者孑然一身，在过去和现在真实地存在，然而自己却如同被罪恶迷惑的蛇，毒液早已侵染了骨骼。
下一首，《Ten New Songs》专辑封面上的女人，科恩曾经的情人之一，他的和声天使——Sharon Robinson出场。这首歌的旋律（也是出自Robinson之手）相较前两首更为流畅且轻松。“On The Level”简直就是科恩性格的写照——真诚而深情款款。而这首歌的歌词宛若一封分手的“告别书”，其中又有他的自嘲和幽默表达：“A man like me don't like to see temptation caving in”；"They ought to give my heart a medal for letting go of you".而最真切的心理感受恐怕是"When I turned my back on the devil, turned my back on the angel too."是的，老头终究不是像Bob Dylan那般生性桀骜，"don't look back"的人，他对自己选择离开也会有一丝遗憾。既然离开，就"keep it on the level"吧，诚实面对自己内心，言尽肺腑之言，才是最好的“告别”。
我特别喜欢《Leaving The Table》这首歌。老头在这首歌里是内向而纠结而自嘲的："If I ever loved you, it's a crying shame"，听起来像是自己或对方曾对另一方造成了伤害。而当他继续唱道"You don't need a lawyer, I'm not making a claim"，我们知道了受伤害的是他自己，而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毕竟，自己“内心的野兽已被驯服”。而情欲，也随之一同消失殆尽："I don't need a lover, so blow out the flame."这一句话也是对前面"You want it darker, we kill the flame"的情感呼应。在歌的最后，"out of game"也再次出现，强化告别的情绪，and it's an everlasting farewell。
《If I Didn't Have Your Love》是专辑中最动人的情诗，我想，大概把整篇抄下来送给情人，也是可以的吧（前提是一定要足够深情）：
If the stars were all unpinned,
And a cold and bitter wind,
Swallowed up the world without a trace,
Ah well that's where I would be,
What my life would seem to me,
If I couldn't live without air and see your face.
And if no leaves were on the tree,
And no water in the sea,
And the break of day had nothing to reveal,
That's how broken I would be,
What my life would seem to me.
“如果没有你的爱，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我一直觉得《Traveling Light》的前奏（吉他快速的拨弦和弦乐伴奏，女声伴唱）并不“轻松释然”（总让我联想到舒伯特《魔王》中三连音的钢琴伴奏）。在歌里，他以旧情人的口吻告诉对方（可能是玛丽安？），他就要轻装上路了，“如果我的道路带我回到你身边，那我必须忘记所知的一切”。在给玛丽安最后的信中，他也写了类似这样的句子。回顾着自己的旧时光、和情人在一起时的过往，科恩那岁月铸成的嗓音下是年华老去后时过境迁的荒凉。
《It Seemed the Better Way》和《Steer Your Way》是关于他和他的神的。在前者中，他追问真理和意义，没有得出答案，于是用“say the grace”当作最终办法，which seemed the better way。这种“颂歌”式的解决方法，与那句著名的“There'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或是“Hallelujah”表达情感是一致的。而《Steer Your Way》的主旨则在于“遵从内心”。当听到“Let's us die to make things cheap”，我切实地感受到，他确实已经准备离开世界投向主的怀抱了，并且抛下了世俗的欲望。
老爷子对《Treaty》的情感寄托在最后一首弦乐版里可见一斑。如果我要告别这个世界，可能也会要求拿这一版本的《Treaty》做送别曲吧。
I wish there was a treaty we could sign,
It's over now the water and the wine,
We were broken then but now we're borderline,
And I wish there was a treaty,
I wish there was a treaty between your love and mine.
在通往终点的旅途中，我们将永远怀念你，莱昂纳德科恩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