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 《Pitchfork》评价《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Lana Del Rey的第六章录音室专辑回溯到她所偏好的更渺小,更私人瞬间的华丽。她传递Folk与Americana的漫游精神,又不失却其最佳作品的浪漫狂想。
一月十一日的早晨,Lana Del Ray一边用刚骨折的手臂吃作为早餐的一支棒冰,一边用近40分钟时间不加多想地回答BBC Radio 1主持人Annie Mac提出的问题。在直播中,这位流行歌星从特朗普的总统任期聊到赤足逛农贸市场聊到她会怎样用傻瓜来形容至少半数的她的朋友。最终,她按捺不住的兴奋感在六天前发生于国会山的暴乱事件上找到了精神上的据点。也许,是阐明她从特朗普治下的“社会病态”处得到的感悟也许无意识地引起了后来的可怕围攻,她清了清喉咙来表达自己的确信:“事实上我认为这将是我在这次采访中说的最重要的事儿,”她强调,“对于席卷国会山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分裂性的狂暴。他们想在哪儿狂野一把!就好像在我们并不知道怎样找到变得疯狂的具体方式…的同时,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疯狂。”
无论是结合语境还是断章取义,这完全是一种公正不过的分析。然而除了罕见的例外,在一种诡异的传统驱动下,公众人物谈论国家政治或国内恐怖主义都成了一种既无意义也不有趣的东西。但Lana对在美国发生的种种令人神经衰弱的灾难发表的独白却因两个原因而格外与众不同。
第一个理由是,在过去的十年中,Lana一直是美国白人部族中的杰出人物。2011年,她以美学弹炮的样貌崭露头角,爆裂出一份宽广而深刻的个人索引,收录她自我的国度中以死亡为驱动的低俗艺术肖像。那是建立在极乐、堕落、高度女性化的沙文主义之上的行宫。地理上——好莱坞的标志、纽约的大都会、偌大的加利福尼亚成为了她四处游荡,吸食百乐门香烟(Parliament)的虚构的游乐场。玛丽莲·梦露、训练场上的男人、樱桃派、欢乐谷里的中产阶级、科切拉、以浪漫为暴力、以暴力为浪漫:她为我们奉上一本收录了所有追溯到10年代戏剧中文化遗产标记的圣经;她拥有一种罕见的凝结过去,并呈现一部妖冶的概念电影的才能。历经时间与打磨,Lana Del Rey快速成长为我们所称的下一位最伟大的美国本土songwriter——重点,落在“本土”。
第二个理由是更加显而易见的。BBC采访的原本目的是为了宣传她新发行的专辑同名单曲《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无论是无意之词还是玩笑话,或是压根儿不是这两者,伴随着当时的心绪与态度——共谋的心思,发光的昏暗,易碎的脆弱和与“乡村俱乐部(country club)”相关的人表现的示意,这一标题完美无瑕的格律都是一种对俱乐部会谈诗意的演绎。从美国白种吟游诗人的心神不宁中听到是怎样的幻象在紧扣全国上下的心弦,绝对令人印象深刻。
两个月后,美国小姐(Miss America)最新的作品面世,《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既富野性,也具难以置信的美国本土性,而这正是她的王国中相伴相生的两大信条。2017年,Lana对《Pitchfork》说到因为害怕在特朗普任期内宣扬国家自豪感的负面效果,美国国旗将不再成为她现场表演元素的一部分,但在2019年的《Norman Fucking Rockwell!》的封面上还是出现了飘扬的星条旗帜,并且在《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封面上其实也有一面。(这一面藏在实体专辑的背面。)她无法不这么做:相比于这片以城市为喻体的热土,再无其他的灵感来源对她更加重要。逝去了的旧物支配这片土地的灵魂,而她就是那光芒万丈的俄耳甫斯。(注:俄耳甫斯古希腊宗教和神话中的一位传奇的音乐家、诗人和先知)
就像大多数在某一领域被认定为“最伟大(greatest)”的人一样,Lana Del Rey专注于征服新的领域。在这里我所表的是大块土地的字面意思:她此前的六张专辑大多植根海岸,而第六张录音室专辑则明显是去到了这个国家的中部,接收了中心地带的温热滋养。她前往阿肯色、内布拉斯加、俄克拉荷马,叙说女服务生的人生,以挑逗的方式赞颂耶稣;而这一切通过对鼻音的大量使用而得到展示。在她最宽广的专辑中——她的民间风韵,她最好的唱作表达——带我们更远也更深地进入她对乡村透彻的观察。如果说《Norman Fucking Rockwell!!》被广泛解释为她为美国所作的讣文,《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则也许是她对祖国最纯粹的表白。
基于你在她的神话中所游历过的路程,《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有多处不同的入口。也许是因为这是一张此前她音乐中便有的旧物和一些全新的面孔相混杂的专辑,就每一首歌曲都各自像是时间上的一点而言,《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是包罗万象的,连接起从过去到现在不同时期而成为新的一版Lana Del Rey。尽管她作品的躯干好似陷入自身莫比乌斯环式的互文与循环往复——Bob Dylan与Elton John式的歌词,对加利福尼亚、珠宝、名誉的代价、玫瑰、荆棘不计其数的反复提及——然而将这些看似重复的曲目置于她自己的连续统一中的效用其实是清晰可见的。
对于那些从《Norman Fucking Rockwell!!》的真挚——一种让她不像故事外的寓言者而更像故事内的主人公的品质——中得到慰藉的人来说,《Wild at Heart》代表了Lana的神话中最不露情感的一部分。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这首歌拉开帷幕。而它的旋律则好似《How to Disappear》与《Love Song》——《NFR!!》中最哀伤的两首芭乐的混合。歌曲指涉到林奇主义(Lynchian)(注:大卫·林奇是美国后现代影像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透射着诡异,阴郁,迷茫及黑色幽默,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超现实效果,而正是由于他所建构的这种独特视听语言,被大家称之为"林奇主义"),但似乎只映射了其中的一面:这之中全无来自Laura Dern和Nicolas Cage主演电影《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的精神生气,而只有带有这部电影奇特圆融温柔气质的肥皂剧式的故事情节。在这里,只有数不胜数的吞云吐雾、漫步巡游,以及在诱惑性的纠缠不清之后紧随而至的主权声明。“如果你感觉爱上我,那你就已经爱上我(If you love me, you love me,),”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只因我心狂野(because I’m wild at heart.)。”欢迎回到Lana Del Rey的世界(Lanaland)。
如果说普鲁斯特为馥郁香气书写,那么Lana Del Rey则为美国空间奏乐。她在城市间漫步,呼吸其间空气只为感受城市的味道,随后又漂流至别处。自东向西,她从洛杉矶到《Yosemite》。开场曲《White Dress》引介了一些成人另类电台的可消化性,一点珍珠落在鼓面上的稀疏鼓音,以及我们从未在她此前的乐曲中听到过的以一种独特方式挤压过似的夸张头声。转瞬间她又抵达奥兰多:无常之城,粘滞炙热,相伴相生的还有渴望去往任何别处的含情脉脉。德克萨斯被埋葬在《Breaking Up Slowly》之中,她在其中所吟所唱是亡命之徒的感伤恋歌。它引人隐隐回忆起乡村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二人组——Tammy Wynette与George Jones的分别——以作为主旨的支点,而在与Nikki Lane的合作中,她更直白地阐释乡村标志性的无拘无束——不知去做何事,不知去向何处的自由。
她对Wynette的尊崇意义重大。在录制这张专辑的过程中,Lana一直在录音室中葆有一张Wynette的专辑(“我一直和Tammy呆在一块儿,”她说),而这或许为她提供了既在精神上,也在歌词上的指引。其中的影响可谓恰到好处:Wynette传唱度最高的歌曲,《Stand By Your Man》,是一首庆贺女性面对爱情的困难时所展现的显得有些过时的张力的抒情乐曲——一首更像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而非心理暗示以摆脱其束缚的悲伤自振咒语。Lana的《Let Me Love You Like a Woman》是其精神的双生子——尽管并非以乡村乐的形式展示,但却不失向因新的时代禁忌威胁而可能消亡的传统进行致意的光辉。
专辑中关于上帝的形象的多次出现其实理应让人感到不那么惊讶。对于一位对她的国家有如此尊崇的个人,Lana与上帝的关系其实非常复杂。(“我与上帝的相处并不愉快,(Me and God we don’t get along,)”,她在《God and Monsters》中唱到)。但Lana已经以近来更高超的写作能力完成一系列思考:“它让我感觉恍若上帝(It made me feel like a God),”一句来自如似水月光的《White Dress》的副歌;在《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中有许多“注视上帝(contemplating God)的描述,《Tulsa Jesus Freak》就是一幅完全原始的福音景象,它借助AutoTune的外接翅膀而抵达天堂。
然而,Lana王国最神圣的精神正是她自己。是Lana Del Rey自己让她成为完全体的Lana并给予她接近尴尬、完全魅惑、过度兴奋的美式美学的癖性而让一切听起来宛若天赐的宝物。《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是一首直接剖开Lana血管的抒情曲,其内里正是甜蜜的阳光,因富裕而生发的微笑与挥霍的快乐。MV中,Lana面带钻石网眼面罩,在低保真的画面中她看起来得到了Hedy Lamarr的一丝风韵,含情脉脉地斜瞥中世纪奔驰敞篷车的驾驶座位。飞机云在空中一泻千里,其下的阴影里Lana用舒展的双眸凝望它的形成。她是否真正对其背后的气象科学有意了解其实毫无关系:她所爱的其实是它们背后的思想与主义。像所有发现自己被边缘化、幻想破灭的人们一样,她自己建造梦想中的王国独自栖居,写下为这样的生活提供思想主旨否则便可能让大楼坍塌的故事。“我并非精神错乱或郁郁不乐(I‘m not unhinged or unhappy,)”她宣告,“我只想无拘无束(I’m just wild)。”
对她疑虑的消解并非没有原因——在最近的记忆中,少有创作者聚集了比她更多的关注。回首Lana以出道专辑《Born to Die》进入大众视野的2011,媒体对她艺术人格的真实性产生了强烈而巨大的疑虑——他们只是不愿相信他们所真切所见的。她被认定为乔装打扮对美式庸俗艺术品产生可笑迷恋的中产阶级艺术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蛊格鲁撒克白人新教徒而已(WASP:指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裔的、富裕的、有广泛政治经济人脉的上流社会美国人)——这些评论家现如今实际上必须为这样的假定道歉,或者说,这样的评价至少也成了对我们所自得的玩世不恭的些许讽刺。谁更超然客观,我们还是Lana Del Rey?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审美上,她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虚妄——所以她以更坚定的方式创作,显现她是如此真实,如此诚挚。《Norman Fucking Rockwell》之后,流行文化更认真地看待她的存在。她写下这样一篇如此从女性出发的宣言,提出一系列用有些笨拙的语词构成的问题以寻求给予女性选择自身独特色彩的空间与信任。接着,她试图让我们相信——带着一些战斗意味的——那便是她在她的领域给了人们更多可供选择。只不过随后,微小的地狱接踵而至而已。
而这些都不是彼此孤立的火种。Lana一直在令其燃烧。无论是主题上、歌词上、还是现实中,她的声音一直都富有煽动性。在BBC采访后所引发的舆论风暴发酵中——在随后的采访中,她用目光向媒体杂志以及她的批评者所传达的“fuck you”——我想不出和她具有同样知名度的歌手能在她自我克制的流行艺术人格与本人之间划出一条更明确的界限。艺术的领地没有准则,但当一位艺术家开始消解她的艺术时,或好或坏,这些行为也成了艺术的一部分本身。
作为艺术家的Lana和作为一名女性的Lana在近日都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并非是因为一位如此杰出的音乐人公然面对她自身的脆弱与恐惧这一行为让人满意——至少是在她的专辑中——而是因为她持续地描绘她与她密不可分的国家细处的画像。《Chemtrail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景象也许是朦胧的,但她的创作依然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恰到好处。若要解读Lana,最困难的必然是解读她的野性,特别是解读她心中内在的狂野。尽管如此,Lana Del Rey对美国精神的传承是明晰无疑的——而在我们最近记忆中所见的所有都在证明,她变得多么具备解人疑虑,细致入微的本土气息。
Original Source: https://pitchfork.com/reviews/albums/lana-del-rey-chemtrails-over-the-country-club/
©才睡醒,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