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DISE: The Countryside Edition

我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Lana Del Rey第一次下乡了。早在2012年的《Paradise》时期，洛丽塔少女便逃离了城市。她追随着blue jeans white shirt old man离她而去的脚步，复盘着嬉皮士的传说，坐上哈雷，紧抱啤酒肚或展开双臂，自由骑行。50号公路，荒野，篝火的美式乡土风情构成了被早期听众朝拜的价值观之作《Ride》。而摩登圣经故事《Tropico》的终章也同样取材、布景于乡下：洗净在世罪恶后的亚当夏娃，在《Bel Air》的孩童笑声与黄昏的逆光中纵身跃入了美利坚的壮丽山谷。

历经了早年颠沛流离的旅居生活，如星火般熄灭的愿望与崩塌的文明和世界，Del Rey和伙伴们去到山谷狂野寻欢，祈求上帝和自然的原谅。Heaven不只是《Video Games》里简单提到的place on earth with you, 还要有red dresses, guns, f**ks and alcohols and endless summer。那一次次驱车前往的野外，注定是一座座世外的“city of lost angles”，她自由奔赴的“Paradise”，也不过是避世主义与享乐主义的圣所。

Del Rey借来文化符号，用干冰制造仙气，让gangster碰撞室内流行乐，主张通过逃离一切获得解脱，好像失忆作乐，就是抵御生活一切不快的自由良药。她在其中谈论的，也始终是应对外界的方式，与外界的关系。那些让她甘愿赴死的挚爱，生她养她的信仰，无处不在的偶像，以及过度饱满的悲伤情绪……绑定着，牵动着Dey Rey的形象，朦胧地招展着。这画面太具有迷惑性了，大家都沉溺在满溢的情感里，漠视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她很少谈论她和她自己的关系。

艺术经不起钻研，是供观赏的裱框生活，life imitates art；自由成了表象，是动机薄弱的反叛，just be wild and crazy；而天堂的内核是消极的，paradise lost。

《White Dress》预告中，她在暮色的沙漠里踩着轮滑鞋独自漫游，我隐隐觉得她的下一个“Paradise”将被建成了。它让我想起我最爱的营销活动之一《BOSE - However you feel, really feel》。其中Alive篇刻画了一位刚离开校园舞会的男孩：他戴着耳机，滑着滑板，看着挺孤独的。但会心的一笑让人留意到他脸颊留着的淡淡唇印。

我情不自禁将Lana Del Rey代入，想象她会如何处理这个情境。或许过去的她会含情脉脉地唱“我真的好爱他”吧，但我想现在会变成 “爱他，让我好开心”。

尽管脸颊的亲吻还残留着痕迹，爱情依旧刻骨铭心，那些矢志不渝的信仰和与他人的关系，依然出现在她现在的叙事里，但荒野中悬挂的轮胎已无法支撑她如今的体重(actually it’s cute, no offence)，她也已是电闪雷鸣般引航的《NFR!》船长，足以出手施救身边脆弱而没用的男友，而不是卑微地祈求daddy don’t leave don’t go，到《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Del Rey终于开始更多地关注与自己的关系了。

《the greatest》审判了时代，文化即将熄灭，至暗正在涌来，对不负责任的定性，恶意的流言曲解，沉重的名誉，过度曝光的愤怒和解释，也在《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but… 》中显得伤神而无用，《NFR!》早已埋下了驾船离开的引子。而作为本次收尾的翻唱曲目《For Free》，在我心中承担着“拷问当下”的深刻角色。这推动Del Rey坚决地将《NFR!》的眷恋与回望扭转成告别，也铺垫了《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诞生：“街头艺人免费表演，自由而惬意，但我呢？”

对外界的审视，名利场的反思混合着对内在的拷问，凝聚成一个振聋发聩的，关于自我的思考。在这效率至上，流量为王，所有人深表同意我们正过着Life on Mars一般的生活，但 “the live stream's almost on，谁还愿意多想这些破烂糟心事呢”的时代，仅仅只是取悦、迎合情绪的天堂臆想与自由思路，显然已经不够为艰难的生计开脱了。

可我们依然期盼自由，我们依然向往天堂。

明知前方的光亮可能只是一丝将灭的烛光，也或许暗藏扑火的危险，《NFR!》的船长依然保有希望。“Look”，她指着前方，“It’s ‘my own version of America’.” 2019年的乌托邦民谣《Looking For America》似乎可被作为《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intro，它继承着《NFR!》轻装上阵的简洁与克制，如梦境般轻微震动的吉他和几乎察觉不出的Lo-Fi 质感，不仅预告了Del Rey的下一步音乐走向——根源，也揭开了登船之后的故事篇章：离开，回归。

离开，前往哪里？

Have you seen a Kansas sunset, or an Arizona rain?

Have you drifted on a bayou down Louisiana way?

Have you seen the cold fog drift over San Francisco Bay?

……

2013年，Dey Rey在《Tropico》录像带中引用了John Mitchum的诗作《America, Why I Love Her》，她借John Wayne的口吻，点名了生的意义之一——大好河山。诗中提到的多个景点在爱国旅游博主的笔下再次出现，开启了这趟踩点式的乡土环美之行。

以清贫却清静的钢琴开场，首单《Let Me Love You Like A Woman》第一句，Del Rey一笔带过了自己的过往——来自远方的小镇。但这并不是在对“出生豪门”，“东海岸千金”的标签做任何回应和澄清，她仅仅是想以真挚的自我介绍，友好地邀请听众和她一起离开失火的城市，并愿意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为路途贡献一份力；这样真诚的出走邀请同样出现在保留了最多Ride放荡形骸式自由痕迹的《Tulsa Jesus Freak》，用类似《Lust for Life》旋律性副歌前置的解构思路，在微妙的钢琴肌理上，慢慢叠加auto-tune的召唤与噪音的抽离，在其中搭建曾经承诺的《White Hot Forever》海市蜃楼幻想，鼓动大家一起前行。但相比过去，这次Del Rey有了更具象的目的地。

走到优胜美地，领略四季变化；回阿肯色州吧，讨一罐杜松子酒；去路易斯安那，天没亮就出发；事实上有时候到哪都无所谓，只要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胸怀藏在吊坠背面的《Wild At Heart》，策马奔腾离开加州。作为Del Rey世界观中一直承担着重要人格特征的“wild”，“if they love me, they’ll love me”，如今的狂野更加成熟自我，也饱含柔情。点一支烟，对着照片与身在日落大道的你共情， 在verse部分的爵士氛围中迷离，在相聚欢庆的民俗颂歌时刻温柔扬起一片风沙离开，为《How to Disappear》中无奈的变迁与无解的人生现身说法：this is how LANA disapper。但烦请大家别打开闪光灯，会影响行路。她不是流量明星，也不想做陨落的流星。

去那里，我们可以不用在意外界。隐藏在《同名曲》钢琴芭乐，稀疏保真Tape声的阴暗侧面，那些疾驰而过的电吉他，无序的音墙，疑似求救就遥远喊声，绝望的村外世界，我们用清水民谣的人淡如菊与田园生活抵御，用姐妹女巫团的欢声笑语和鼓点的咒语化解，让Elizabeth Grant头疼的问题，就用你们眼中Lana Del Rey式的矫揉姿态，“I don’t care what they say, drag racing my little red sports car”，统统甩在精致红跑车和打磨时间的星座八卦后面……

可以Take off, take off, take off all your clothes, “Don't even want what's mine, much less the fame”，《Ultraviolence》里直白渴望的money, power and glory，在《Dark But Just A Game》中第一段Chorus结束瞬间，钢琴的一泻而下中豁然开朗，统统高明和解，含辛茹苦fuck my way up to the top，依然时刻保持微笑，而在你们这群假装情感完整的疯批没完没了歇斯底里的时候，Del Rey事不关己 “making out in the parking lot”， 她“have fun”的自由心态少见地有的放矢……

可以在乡间漫游曲《Not All Who Wander Are Lost》中松绑身体，暂时忘记旅行攻略，解放民谣吉他，走迂回的旋律，消解对“misunderstood”的执念，“If you know what I mean”，她会认真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确认自己的表达，但不会过分期待对方百分百的理解和回应……

2021年才过去1/4，我们已经听到深信“the water it cures everything”自然疗愈力量的《An Overview on Phenomenal Nature》，在太平洋落日面前反思文明的《Ignorance》，在加州山火面前感叹荒唐与美丽的《The Pet Parade》。后隔离时代的2021，注定是个根源音乐大年。但风光不是一切的良药，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定位更像是记录Joni Mitchell一人驾车从缅因州到洛杉矶过程中的《Hejira》——旅行中独处的沉思。

回归，回到哪里？

“The thing about being on the road, is there's too much time to think”，《Not All Who Wander Are Lost》告诉我们，在不同洲际和心境边界生活的价值是阅历而不是漫游，旅行的意义是思考而不是迷失。过往荒野中颠沛流离的自由，Del Rey在这里为之补充了最现实的合理解释。

沉思与外界的关系。“The thing about men like you, is you got a lot to say, but will you stay?” 与其把它理解成挽留，不如定义为在芬芳氤氲田间花丛调情的间隙，温柔地给了伴侣一记“god-damn man child”之后更甜蜜的轻蔑一击。Del Rey知道刻有她姓名的纹身不是伴侣承诺终身的誓言，不过是片刻的讨好，“Opening up doors, pulling out chairs, look at you”，用女性视角的凝视，给予宠幸而暧昧的回应。男人的嘴不可信，不必在他们身上找寻永恒。

真正永恒的“不变”在坚韧山脉里的自然法则与民族鼓点中，让自我如优胜美地般傲然挺立；真正永恒的“变化”在与Joni Mitchell《The Circle Game》同源的灵感中，万事万物循环更迭的人生奥秘。

真正永恒的陪伴是艺术的启明与偶像的结伴，是听The White Stripes，翻唱Joni Mitchell，与Joan Baez起舞, 和Stevie Nicks煲电话粥，与Courtney Love不打不相识……忍痛看着那些心中的榜样“毁于疯狂”，“落得不好的下场”，却始终保持着人格与价值的靠拢和学习，而不是标签的效仿与盲目的追星。

真正永恒的孤独是《Let Me Love You Like A Woman》中清晰的自我认知与简单得体的告别，是我作为一名脆弱的女性，明白rolling stone一般的流离生活注定了伴侣关系在自己身上的脆弱性，但依旧尽我所能，以最柔情的方式爱你；是毫不起眼的《Breaking Up Slowly》中的点睛一笔：“It’s hard to be lonely, but it’s the right things to do.” 永恒的孤独不等于周五夜晚的寂寞，我们都要做正确的选择。

同样，沉思与自己的关系。我们习惯了Del Rey在我们面前扮演各种形象：誓死逐爱的美国丽人，烟雾缭绕阴气重重的怨女，放慢动作观赏男孩的意式小姐…… 所以当《White Dress》中的轮滑少女以自传的方式现身时，我们错愕了。她从未以如此真切坦诚的唱法和粗糙不加修饰的制作面向世人，而故事里的坚忍让人痛惜。

“Summer’s summer’s almost gone”，夏日已老，如同我们。Del Rey大方提起这段往事，并不指望所有人的怜悯。她抽离自己，站在了曾经创造出的那些情境的对面，旁观着回顾沉浸在情绪漩涡中的19岁少女，生活的变化，暮色下的依偎，洒脱的漫游，只剩一句“such a scene”的感叹。

是啊，多么美好的场景。《White Dress》中如旅途般曲折的吉他与爵士鼓点漩涡比《Venice Bitch》扑面而来的暴风雨具有更难预料的回旋结构，足以将“过去”的状态扩容成了另一个情境。一面是过去，一面是追忆过去，另一面，听众在她追忆过去的沉浸氛围中追忆过去的自己：我记起你，我理解你，我用你的方式感受你。多层的情境折叠让《White Dress》成为了她创作生涯中视角最为饱满丰富的作品。娱乐圈幸存妙计《Dark But Just a Game》也为女孩的故事做了向善的续写：虽然这个没什么烦恼的漂亮女孩尝遍了生活投来的痛苦，她却翻个白眼“f**k it”，依旧报之以歌，并持续相信,传递生活的甜美。

自适是我心中《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的创作核心。自适，不只是《Music To Watch Boys To》的悠闲与舒适，也不是《Get Free》空洞的宣誓。当爱人不是羁绊，而是同行旅人，信仰不决定最终归宿，更像是指路明灯，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回归，所有的外界关系，那些过去在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深刻关系，在《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里，几乎都只是Del Rey手提着的行李，虽然沉重，但她不会因此停驻。这是一场终将载入Del Rey生命史册的世纪大和解，其中最重要的，是与她自己。

我们并不缺少煽动，也腻了滥情，在如今邪恶混乱的世界，被外界渲染出的情绪尤其需要被价值考量。Del Rey一向擅长使用不一样的流派、质感、视觉和创意概念，延展并深化不一样的“场景”，结合她的vocal和内容一并加强人的“情感”流露与感知。《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在音乐上弱化了场景的侧重，删除了一部分情绪，反而让她以根源的形态，轻身上阵，看似只有简单的钢琴和吉他，却开拓Del Rey生涯中最难以预料的Vocal表现，乐器编排，词作文本，编曲结构，呈现内在的波动与“life doesn't always work out like we planned”的莫测，让真切的Elizabeth Grant和亲密友人走上最前，矛盾却珍贵。

自适的人能够享受华丽，也能适应沉静。那些空中交错的航迹路线，不过是些过眼云烟。哪怕在沉默的黑暗与汹涌的洪荒中，在民谣与乡村微风中，懂得自适的人也能活成一支生生不息的“candle in the wind”，你总担心它会在下一秒熄灭，但它依旧摇曳而坚韧。

Del Rey在一份访谈中提到，“Chemtrails is a reflection of being at a standstill, of trying to figure out what my next move in life was.” 如果《NFR!》是船长对大环境中的深刻检讨，并承诺拯溺的强大成长，那《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便指明了航向：静下来，回归自己。或许这并不是一条最为明确的战略路线，但我想我们可以放心跟着她，总归不会错的。

十年后的自由，关于自我，是与自己共处，与自己和解；山谷或许通往伊甸，但崭新的天堂，是走进自己，其实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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