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之上,有什么是他不能成就的?——纪念小提琴家海菲兹诞辰120周年(作者:张可驹)

2021年是小提琴巨匠亚沙·海菲兹(Jascha Heifetz)诞辰120周年。要说我们应当如何形容海菲兹的影响?直截了当的说吧,如果你想在20世纪找出一位比海菲兹成就更高,影响力更大的小提琴家,那么任何专业人士都会告诉你:没有了。
在各个领域,都有极少数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如此绝对的“一个人”的情况却甚少出现。当然,还有克莱斯勒(Fritz Kreisler),但克莱斯勒生于1875年,虽然他开启了后来的很多东西。海菲兹却完全属于20世纪,不仅如此,他也在20岁之前,就真正主导了之后一个世纪小提琴演奏风格的发展。
他们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1917年10月27日,海菲兹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了自己的美国首演。那时他在欧洲已经有名气,美国的许多音乐家都来听了。其中一位,就是海菲兹的师兄埃尔曼(Mischa Elman),很长时间里,在美国最受欢迎的小提琴家。他旁边坐着钢琴家戈多夫斯基(Leopold Godowsky),一位技巧出神入化的大师。
听着听着,埃尔曼对身边的钢琴家说:“今天可真热呀。”后者平静地回答:“钢琴家可不觉得热。”2000年,著名音乐影片导演蒙桑容(Bruno Monsaingeon)回顾小提琴演奏黄金年代的影片,《小提琴的艺术》问世。面对镜头,帕尔曼绘声绘色地模仿了他少年时面对海菲兹的演奏,震惊到合不拢嘴的情景。从那场令埃尔曼燥热的演出,到帕尔曼回忆前情,八十余年的时间悠悠过去,毫不夸张地说,其间冒起的每一位小提琴家都活在海菲兹的阴影下。
今天的情况好一些,却并非由于演奏水平提高了,而是新人们渐渐不再意识到自己需要面对那种标准。埃尔曼是什么人?他是奥尔学派第一位名扬天下的大名家,无论少年成名,艺术成就,还是对公众的吸引力,都是超级天才的典型。帕尔曼后来的发展有争议,但截至目前,他仍是最后几位掌握超技魅力的小提琴家之一。他们是真正能够把握自己乐器的演奏者,明白技巧的深层内涵,也明白自己的能量与力所难及之处。正因为如此,当他们面对海菲兹的时候,最能理解他在弓弦之间所成就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听众为之疯狂,不少也是出于感官的迷醉。同行则不然,听众激动欢呼时,他们也许听得浑身发热,或正相反,感到冷汗涔涔。而无论台上台下的人,都如此深受海菲兹的震动与影响。究其原因,大概可以这么说,通常我们谈论某位演奏家,会瞩目于他在乐器上成就了什么?可面对海菲兹,问题很多就变成了:在小提琴这件乐器上,究竟有什么是他无法成就的?
对他而言,精确只是开始
小提琴和钢琴很大的不同,就在于它的音准,每时每刻都需要演奏家自己把握。钢琴调音完毕后,每个键的音高就固定了,小提琴却是每个音符都需要演奏者在弓子接触琴弦的时刻,为其找到正确的音高。同样,演奏呈现的音色、音质也会随着小提琴家持琴、揉弦的细微变化而出现明显的不同。小提琴家的舞台生命大多比钢琴家要短,很多就是因为这样时时刻刻的控制,对于机能的要求太高了。在前海菲兹时代,无论演奏家还是听众,对小提琴技巧之精确度的要求远不像今天这么高。海菲兹的到来却改变了一切。
萧伯纳曾半开玩笑地给这位小提琴家写公开信,希望他偶尔拉错一两个音,以证明他终究是人而不是一尊神。这么说其实不算夸张,因为对于先前的小提琴演奏者而言,绝对意义上的无瑕疵的音准是不可能达到的,哪怕是帕格尼尼。虽然帕格尼尼没有留下录音,从当时的记载来看,他状态不好的时候,也有明显的纰漏。那时人们不会感到奇怪,而一些留下录音的早期名家,如海菲兹的前辈伊萨伊、克莱斯勒,或许他们能在某些音准极难控制的段落中如履平地,但毫不出错?这样的追求会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甚至过度迂腐,只会导致过度练习而损伤演奏的音乐性,等等。直到海菲兹横空出世,理想状态从天堂被带到人间,血肉之体如此完美地演奏着,同辈的、后辈的小提琴家们无话可说,只能发奋苦练。
当然音准只是一方面,对小提琴演奏的硬技巧中不同方面的精确度,海菲兹都做出足以分隔时代的一种提升。换言之,他并非通过“倡导什么”取得那样的影响,而是只要他站在舞台上,影响就自然出现。海菲兹的到来,可说是将两类小提琴家一扫而空。一类是技巧虚浮,艺术平平的花架子人物,另一类则是追求机械性的技巧,却未在音乐方面同样深入的演奏家。而如果说,海菲兹也带来了某些“坏影响”,那就是后人对于技巧的追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变得有些过犹不及。小提琴家韩黛尔(Ida Haendel)有句妙语,大意是太多演奏家过度追逐海菲兹的结果,就是技巧没练到他的一半,音乐性便以从窗户飞走了。
有件事成为某种佐证,就是20世纪下半叶,小提琴家们一度掀起竞相灌录帕格尼尼超技作品的潮流。可前后大约30年,帕格尼尼热还是退潮了,因为并非每一位独奏家都真正适合这样的作品。反观海菲兹本人,他灌录帕格尼尼的音乐屈指可数,其它高度技巧性的作品也是颇有选择性地演奏和录音。但他仍旧被视为技巧的顶峰,这又是为什么呢?单纯是因为完美的音准吗?可以说,海菲兹的演奏最好地体现出技巧和音乐表现之间的一种辩证。
有时需要离他远一点
人们常说:“技巧为音乐服务”,但其实,这只说出了问题核心的一半。我们听到的每一种演奏效果,可说都是根植于某一类的技巧之上。将演奏分为硬技巧(双泛音、连顿弓等,还有快速与清晰),以及更考验修养的音乐表现技巧,固然是合理的。可最终,不同层面的技巧需要融为一体,得到演奏家的某种宏观视野的引导,这方才呈现演出的全貌,随之显明演奏者技、艺水平的高下。
海菲兹的成就,可说是从种种能被量化的精确度开始,不断深入技巧的综合性层面。并且他对每一个层面的完成,都让人叹为观止。我们从中看到,一位具有顶尖的修养,又真正不为技巧难关所束缚的小提琴家,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观点,会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哪怕是大师级人物,也很难将心中理想系数呈现。我不时会访谈一些演奏家,不少人都指出,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实践他理想的演奏,没有做到100%的。有时我们能听出局限,有时只有他自己知道。海菲兹也未必完全实现了“他的理想”,但在已知的小提琴家中,他和克莱斯勒应该是局限最少的。
听海菲兹演奏一首最典型的超技作品,譬如维尼亚夫斯基的《谐谑曲与塔兰泰拉》,我们会感到在他手中,音乐一方面变得“容易”,另一方面却也更“难”了。再绕指的段落,再复杂的运弓,由海菲兹呈现,都是一种热刀切黄油般的迎刃而解。因此不熟悉作品的人,初听可能不会感觉这是如此艰难的作品。但与此同时,海菲兹所选择的技巧艰难之作,都不会是单纯为炫耀而困难,难度本身有着戏剧性的目的。他的演奏速度惊人,更重要的却是小提琴家将深刻的音乐表现灌注于演奏的方方面面。
现在的年轻人里,也有人能企及他的速度,但海菲兹表现每一音的清晰、稳准,音质的品味与均匀度,色调变化,哪怕在最间不容发的段落中,也能在每个音上从容运用揉音的控制力,这一切都让他们望尘莫及。还有对于音符间距的把握,就像人说话,有字与字之间轻重缓急的安排,才真正能够打动人。海菲兹在最快的速度中,也总是将音符的衔接,将由此而来的表达性把握得无比从容。演奏所呈现的高度激动,将原作“艰难”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不被其碾压的演绎寥若晨星。
既然表现最突出技巧的小品时,这位大师都展现了如此丰富的音乐性与深度修养,可想而知,表现意境深刻的大作,海菲兹只会更彻底地为音乐奉献。他的运弓技巧,无论将灵巧的分弓衔接为说话般鲜活的句法,还是塑造无痕的歌唱线条,海菲兹的成就都让人惊叹。听者却不会感到他在刻意突出什么。这超人的技艺,最终缔造了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首乐章兼具宏伟性与强大推进力的演绎,或是莫扎特《第五号协奏曲》高度优雅而又神采奕奕的诠释。海菲兹对音响的造诣,可说是录音史上除了克莱斯勒之外,丰富与高品质的极限。如此千变万化的音色、音质,无不体现出深刻的音乐性的目的。在勃拉姆斯协奏曲的末乐章,表现开头的双音主题,他炽热的音响会让你感到,哪怕此时音乐厅停了电,也会被这样的声音照得如同白昼。
把握舒伯特《幻想曲》开头的长音,海菲兹在原作朴素的格调之内,奏出最为细腻的色调与力度变化,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神技。此曲是小提琴家们热衷的作品,倘若你比照一些录音,会发现单单这个开头,海菲兹的处理方式其实是让不少已经到达大师级地位的同行绕着走的。不仅是埃尔曼一个人感觉热,只是他说出来了。另一些小提琴大师,则会默默地探寻如何避开海菲兹那一路的演绎方式,却追求同样震撼人心的音乐魅力。
这方面,奥伊斯特拉赫的做法或许是最耐人寻味的。他是大师中的大师,演绎柴可夫斯基、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布鲁赫《苏格兰幻想曲》的录音一方面是大艺术家的天性流露,另一方面,却也每每让我感到他还是希望离那个人远一点。而老奥是如何评价海菲兹呢?他说:“小提琴家是小提琴家,而海菲兹是海菲兹。”
原载某报,及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