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pestry 50：自然的女性之声

其实，就算这样一张神专从未发行过，Carole King的音乐成就也已经是难以超越，在众星云集的Brill Building时代，她和自己当时的丈夫Gerry Goffin仅仅用了几年的时间就成长为那个年代最重要的创作组合，似乎她们只要稍微动一动笔，摆弄两下钢琴，热门单曲便是手到擒来的小case。不过自嬉皮运动与迷幻摇滚大兵压境之时，Gerry开始习惯药物滥用，并导致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持续恶化，再加上他的多次不忠，两人根本无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离婚也就是必然的结果[注]。1968年，Carole带着两个女儿和一只猫搬去了洛杉矶的月桂谷，准备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不过她虽然在音乐写作上颇有造诣，但是却一直对自己的嗓音毫无信心，在许多西海岸的新朋友——包括Lou Adler、James Taylor、Peter Asher与Joni Mitchell等人——的支持与鼓励下，Carole才有了从幕后走向台前的勇气，而之后的一切也许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注]：Gerry Goffin与Carole King当时是无数流行乐创作者的偶像，连John Lennon也说过他希望自己和Paul的组合可以成为英国版的Goffin & King，他们显然是做到了。不过连原版的Goffin & King都只得以离婚来收场，那么Lennon-McCartney的结局应该也就可想而知了（大雾）。

在《Tapestry》发行前，Carole组过乐队The City，也发行过个人专辑《Writer》，虽然在这些作品中，我们隐隐能看到《Tapestry》的影子，但它们的商业表现并不理想。这其中应该是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主创与制作团队都认为最核心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才能够把Carole那种真挚诚恳的声音用合适的方式呈现出来，他们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在Carole之前作品里做的工作还是有些过头，而就在前一年，James Taylor与Peter Asher便采用相对克制的录音手法完成了《Sweet Baby James》的制作并取得成功，这当然也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值得参考的思路，将背景简化，让绝大多数聚光灯都指向Carole与她的钢琴，这样我们看到的《Tapestry》和她以前给那些女团等艺人写出的单曲有了根本性的对比，demo化的制作方式将歌者与听众间的距离拉到无限接近，你似乎可以看到她在你面前为你演奏，为你唱歌，并说出你所有心里能够感受，却又难以表达出来的那一部分，也许这就是专辑在后面能够横扫全球的根本原因。

在Carole与专辑制作人Lou Adler等人一起前往好莱坞的A&M Studios进行录制工作的时候，一众乐坛巨星们也在这个录音室忙碌自己的事情，他们可能会在一号录音室看到正在录制“Superstar”的组合The Carpenters，可能也会把在三号录音室里专注于完成巨作《Blue》的Joni Mitchell叫过来去帮自己录和声，当然他们也会经常撞见James Taylor，他的新专辑《Mud Slide Slim and the Blue Horizon》的录制也几乎和《Tapestry》同步进行，所以这两个私交相当要好的朋友也一定会在忙完自己的工作后再去给对方撑撑场面。这样James与Joni这两个气质十分独特的嗓音也被永远镌刻在专辑里，在专辑聆听的过程中我相信他们的声音也一定没法被忽略，当然背景的和声再美也只能是点缀，这毕竟还是一张个人专辑，它的主角一定是，也必须只能是Carole。

现在再来回顾整张《Tapestry》，我们显然早已清楚它的经典地位以及曲序结构等细节，但如果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在五十年前第一次买到这张唱片并马上准备要播放的乐迷，那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我们的心绪又会怎样随着专辑的不断推进而如何产生起伏波动呢？让我们先从第一首歌开始，心花怒放的律动让音乐不断地向后推进，仿佛真的可以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地震，“I Feel the Earth Move”用平实的语汇和简洁的配器（钢琴、吉他、贝斯、鼓）描绘了主人公近乎原始冲动一般的炽烈情感。它是奇妙的，是欢快的，当然更是异常直接的，虽然这种感受不分性别，每个人都很可能会体验到身旁爱人所带来的愉悦与性张力，但在社会氛围的压制与规训之下，女性如果想要表达这样的冲动往往会遭遇一层又一层的阻力，而此曲的问世毫无疑问给许多女性带来了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解放，毕竟主动吐露自己真实的情感绝对不是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所以现今这首歌当然也被无数听众认为是女性主义的圣曲，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标签并不重要，能够通过此曲激励不同世代的女性去勇敢地表达自我也许才是更让人欣慰的成就，这可能也是让Carole能够如此伟大的重要原因吧。

画风突变，深情款款的“So Far Away”描述了对身在远方的爱人的思念与渴望，当然这样类似的主题也曾出现在她和Gerry Goffin共同创作的歌曲“It Might as Well Rain Until September”（1962）当中，不过在将近十年之后，Carole也一定对这样的母题有了更丰富更深刻的体会，所以在之前，Gerry可能会为她写出“我还要写点什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到底怎样才能告诉你我有多想你？”这样纠结的歌词，似乎整个心绪都是乱作一团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顺畅地表明；而在“So Far Away”里面情况似乎已经变得不一样，尽管在这里我们好像已经分不清楚她所面对的“遥远”，到底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尽管她似乎也觉得“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话语涌出”，但她还是很好地用简单明了的语汇来刻画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对爱人的思念，“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将人生理顺，那我还是宁愿选择去靠近你”，这便是一股温暖而强大的能量，相信如果大家也有过和恋人或密友相隔两地的经历，那么这首歌真的是很容易唱进人的心里，而伴随着最后那悠远的长笛，我们的思绪也一定会向远方飘散，并最终和我们所爱的人的感受贴合到一起，形成迷人的心灵感应。

从写出的第一首歌开始，Carole和Gerry便几乎一直有着作曲与作词的精确分工，尽管她后来的歌词写作也逐渐显得成熟，但有时连她自己也会觉得与一个作词人合作会更得心应手。在搬入洛杉矶后，她认识了一位加州土生土长的诗人兼画家Toni Stern，她们也就此便产生了一段令人兴奋的合作经历。和上一张录音室专辑《Writer》一样，Toni在《Tapestry》里也贡献了两首歌的歌词，其中第一首便是经典名作“It’s Too Late”，它后来也成为了美国的冠单。关于歌曲的人物指向，很多人都猜测是Carole King与James Taylor之间的感情纠葛，的确他们两个一直都是极为要好的密友，而且当时也曾在一起有过巡演，但直到如今，两人也都经常在强调他们只是朋友，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爱情故事，所以这样的猜想也许并不能十分令人信服，倒是歌曲的作词人Toni有过和James的交往经历，所以也有许多乐迷会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而我本人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是更大的。说回到歌曲本身，无论是词曲都体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思辨性。小调调式为该曲提供了偏忧郁哀伤的基调，中间间奏的高音萨克斯风吹出的一声声感叹也在渲染这样的忧伤情绪，然而切分节奏的出现却会在很大程度上缓解这种心痛的基本盘，并试图将听者的心情引导到更活泼开朗的地方，这样一种动势贯穿全曲，起到了强有力的推进作用。在歌词上Toni相当成功地刻画出了这个年代全新的女性形象，想想十年前Gerry描绘的女性可能还会因为男性爱人可能出现的变心等意外情况而惴惴不安，但到了这里，Toni笔下的女性则显得更加自我，更加独立，也更加豁达，她可以在过去的各种感情如潮水袭来时，仍然坚定勇敢地选择离开他，离开后她会感谢曾经的爱人的陪伴，但同时还不会因为失去了众人眼中的“依赖对象”（我认为“只有男人才可以放心去依赖”也是一种超级严重的性别刻板印象，但在那个时代可能还有许多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惧怕面对全新的生活，当然我们要强调的是，女性不需要被这些条条框框所约束，只要愿意，她们可以成为Gerry描绘的样子，也可以成为Toni刻画的样子，这都没有问题，但关键是在之前，现实社会中的女性很难有真正做出选择的机会，而正是这首歌在一定意义上为她们增添了几个“女性可以成为什么”的重要选项，而当时也一定有无数多的女性会从这首歌中得到不少感情问题与自主意识方面的启示与思考，并内化为自身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歌曲的结尾有着特别的处理，钢琴旋律与主歌的最后一小节十分类似，这也让这个结尾有了一种想把副歌部分引出的不稳定感，而歌词最后主人公则是坦然地放下了自己的感情，两者对比有着很戏剧化的冲突效果。

下面三首歌“Home Again”、“Beautiful”以及“Way Over Yonder”在整体观感上来讲比前三首稍逊，但依然有些地方值得玩味。“Home Again”的歌词细腻动人，尤其是唱到“Snow is cold, and rain is wet/Chills my soul right to the marrow”时，Carole并不那么纯净的高音却能让人心头发颤，仿佛真的有一股寒流直插骨髓，另外这首歌中间部分的间奏也是个小亮点，配器一点也不复杂，但整合起来却极为耐听；“Beautiful”后来成为了那部Carole音乐剧的标题曲，它是一首主副歌情绪对比非常强烈的曲目，主歌用偏冷色的小调描绘着她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着各式各样的烦闷与不开心，那么解决这些不开心的答案便在用大调诠释的副歌中彰显——笑容、自尊与爱，要会去发现自己的美，这样才可能转换心情。有意思的是当年她几乎是灵光乍现一般自然而然地写出了歌词，所以歌词显得有点不太受拘束，甚至在副歌段我们都很少见歌词的押韵；“Way Over Yonder”则是舒缓的偏重于节奏蓝调或灵魂乐的作品，在配唱歌手中我们会欣喜地发现Merry Clayton的身影，当然这位狠人最著名的事迹便是在录制The Rolling Stones的经典名作“Gimme Shelter”时演唱了“Rape, murder”那个段落，最终发力过猛也直接导致了她的流产，而在此曲中，她的表现依然耀眼，但跟之前比起来明显收敛了很多。至此A面的歌曲全部播放完毕，让我们在转向B面的另一半作品。

B面第一首歌便是经典佳作“You’ve Got a Friend”，据James Taylor回忆，这首歌的灵感来源于他1970年的热门单曲“Fire and Rain”，这首歌也就此被很多人认为是两个人友情的重要见证，然而Carole也曾谈到过这首歌，她说这首歌其实并不是要写给任何一个人的（但她的确把这首歌“送”给过他，并成就了他的Billboard冠单），那么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只能靠乐迷通过比对资料而得出结论了。但我们先不管这歌究竟要写给谁，我确信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有自己的好友，在当好朋友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也很可能会不求回报地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这应该是一种全人类都能听得懂的语言，而情感越具有普适性，就越可能会打动人，所以从歌词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可以将人们的心灵连接在一起的伟大作品。而在音乐上，如此动人的歌曲似乎也不需要太过铺张浪费的配器来加持，Carole与钢琴摆在舞台中央，旁边点缀一点吉他、弦乐与背景人声便已足够，在Carole的歌声之中，我们会感觉就算天塌下来，Carole也会在我们身边帮我们一起顶着。

如果说Toni Stern贡献了专辑当中两首歌的歌词，这种提法可能不太精确，在下面一首歌“Where You Lead”中，Toni就仅仅完成了中间段的歌词创作，这样算来她在专辑里的credit应该是要略少于两首的。关于这首歌有些批评家认为它不够女性主义，因为它始终将这个女主人公安排为被动的追随者，而不是领导者，这个观点看似有些道理，但仔细想想也好像过于一刀切了，前文也提到过女性可以成为她们希望成为的任何样子，那么在美好爱情的感召下，就算可能会放弃一些自己想要的事物，适当追随一下别人的脚步又有何不可？可爱的Toni一开始交出的歌词如下：“But if you wanna live in f***ing New York City/Honey you know I will”，这一开始也给Carole吓了一跳，经过谨慎考虑，Carole把这个脏话词去掉，最终形成了完整歌词；超级名曲“Will You Love Me Tomorrow”是Carole在18岁时就写好的歌，当年也是拿给了全黑人的女团The Shirelles演唱，并拿下了Billboard单曲榜冠军而创造历史。原曲的录制方式是相对典型的Brill Building风格，偏摇滚的节奏，丰满的配器还有华丽精美的弦乐让它轻而易举地征服了当时的青少年，而在这张专辑中，歌曲的制作方法要节制很多，几乎又是一架钢琴的表演，适时会出现一点点吉他和鼓，还有两位重要的客串嘉宾Joni Mitchell以及James Taylor，两个人的声音如此明显，不可能不被注意到。

“Smackwater Jack”有着摇摆的shuffle节奏，而Gerry的歌词看起来则有点像一首狂野西部的民谣叙事诗，讲述了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一个法外之徒行凶未果却惨遭绞死的架空事件，无论是词和曲，它都和专辑里面的其它作品有着相当大的差别，但由于可听度确实很高，所以也就不太显得突兀；专辑同名曲相对来讲倒是一首名气很小的歌，但无论从旋律还是歌词上都显得无懈可击，尤其是歌词写得尤其精巧；结尾曲又是一首已经被演唱过的究极名作，“(You Make Me Feel Like) A Natural Woman”几乎已经刻在了Aretha Franklin的血液中，所以其他人想要翻唱可谓比登天还困难，只不过Carole是歌曲的原作者之一，虽然她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嗓音远不及灵魂女王，但她也许能凭借创作者的深刻理解而把歌曲诠释至全新的高度。当然从结果来看，她的确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最好水平，也无疑唱出了自己的味道，但无奈珠玉在前，任何人想跟Aretha做比较都是极为困难的，Carole在这里只需要把主题表达清楚，并让整张专辑平稳运行到结束就好，从这一点来看，她也绝对算超额完成任务了。

从A面第一首到B面最后一首，我们好像不会有那种曲序被刻意安排的感觉，但其实是由于整张专辑整体感相当出色，所以最终曲序的安排很难让人感觉出来而已。总而言之，五十年来，这张专辑能够横扫乐坛的根本原因还是音乐的质量，简约的制作风格与情真意切的歌词满足了人们向内探求的源动力。而里面的许多歌曲都为女性创作者、女性歌手乃至无数的女性主义者打开了一扇大门，后人进入这扇大门之后不断开枝散叶，并慢慢形成了女性音乐人的精彩图景，故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突破性也足以让《Tapestry》屹立千秋万代。

让我们把最高的敬意献给Carole King，祝福她开心快乐，长命百岁。

（原文发表于公众号“与捕鸟人”，与@ScarlettLemon 等人共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