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的抓痕:闵玧其的自我对峙

“痛苦必将永存,但生活还要继续。” ——《海边的曼彻斯特》

闵玧其是一位很不一般的音乐人。
流行乐高度产业化的南韩,实在不缺有才华的作曲家。甚至是在几乎被公司包办创作的爱豆界,也仍产出了不少相当出色的制作人。这样看来,闵玧其好像确实不算十分亮眼的存在,他作曲、写词、表演、营业,埋头苦干,发光发热,似乎和每个普通人一样,努力适应着生活的不安、享受着难得的确幸。
如果他只局限在写一写这些不安与确幸,像别的一些创作人一样,用华丽的编曲包装这些浮在表面、趋向同质化的情感符号,以娱乐听众或唤起他们的同理心为终极目的,那他也许永远会淹没在“创作型爱豆”这一群体里,成为繁荣的大产业里,一枚兢兢业业、却沧海一粟的齿轮。
然而幸运的是,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那就是直接摒弃对定位的搜寻、蔑视一切同理心。他拥有着一种诡异的胆量,敢把曾经摇摇欲坠的人生,编成几句不痛不痒、却依旧血肉模糊的词曲,像是对过去的自己一次次光荣的挑衅。
——他的歌不是在唱给听者听,他对同理心向来不屑。闵玧其最特别的,在于他词作的私密性。
这意味着在他的歌词里,有一些外人再怎么尝试也不能解读的东西。我们或许能通过了解他的故事去进一步领悟背后的深意,但我们没法做到的,是以参与者的身份,在他的作品中投资自己的任何一种情感。
「从南山洞的地下工作室 / 到狎鸥亭铺展开来的 / 我的beat是我青春的出处。」 —— 《INTRO:Never Mind》
私密性产生的神秘感与隔阂感,是他的歌最首要的特点。闵玧其的作品,是一场我们永远无法介入和打扰的,他与他自己的对峙。

在<D-2>里,这种隔阂感最突出的体现应该算是<People>。标题是一个群体名词,却给人一种他并不是在与“People(大家)”对话的感觉。“大家都会活下去吧”,其实是在与自己交流,“我”活下来了,“我”或许还会继续活下去吧。
「大家都会活下去吧 / 大家都会去爱的吧 / 大家都是会褪色的吧 / 也都会渐渐忘却的吧。」 ——《People》
同样,像是写给黑子的<What do you think?>,更多的还是在自我宣泄:你怎么想的?其实“我”不关心——一切最终都还是指向“我”。这首歌里也出现了在闵玧其作品中相当重要的一个motif:big house big car big ring,这个motif被运用过太多次,就显得更为私密。它对于他的深层意义,也绝对不止我们所能解读的那样简单而已。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固执到底的私密性,才没让市场消解掉他那种难得的韧性和草根感,保留住了他自身天然的痞气。

他背后那几条私密的抓痕一直都在,只有他和过去的他懂。而在自我对峙中,桩桩旧事被重提、“现在的他”重新将抓痕暴露出来。我们无法解读他的血泪,只有他和以前的自己,在一场场宣泄式的私密对话中,一起再次共享那些疼痛。
而听众终究只是个局外人,他们只会把自己感受到的这种隔阂感,称作他的“孤独”。但这种孤独,在这里却不再只是个肤浅的情感符号——听者不是因为成功与创作者共情了,而是他们发觉了自己无论怎么尝试,也始终无法实现共情。
"Every one is an island."这才是“孤独”的内核。
还蛮戏剧的,当你不去考虑任何同理心的时候,最真实、最本质的同理心反而被渴望着唤起。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闵玧其的作品总是给人一种一针见血的感觉。

同队的金南俊擅长遣词造句,郑号锡重视自我升华,田柾国习惯娓娓道来,金泰亨则输出他的柔软。闵玧其不太一样,他的词很直白、很冲动,带着原始的、粗粝的野性和滚烫温度,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连平静之下都暗涌着嚣张的热量。
当热量汇聚,很神奇的是,那些日常的、口语化的、非常自我的宣泄式表达,被他唱出来后,竟成了一个个来势汹汹的故事——词作的私密性,最终成就了他作品的叙事性。
「还记得那时吗?啊,是在新沙吧 / 我们两个曾经烧酒对酌分享的对话。」 —— 《Dear my friend》
他不为同理心而写歌,却收获了最终极的情感回馈;他的创作目的不是为了叙事,但作品莫名其妙地自带叙事感。
一切都由于他不曾为之妥协的私密性。
「我好像渐渐成为了大人 / 记不起来了 / 我期望的事物是什么呢 / 现在我很害怕。」 ——《28》
文学上有个术语叫"reparative reading",即读者通过阅读,与文本、角色或作者产生一定的情感交换,以此修复自己心理伤痕的过程。而作者本人也可以在创作文本的过程中,通过叙事达成一定的情感满足。
我们可能永远没法见到那些背后的抓痕,但再固执的猫,也总会有露出肚皮的那一天。

/ 禁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