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河流一样

整个冬天我都在听《哥德堡变奏曲》。
是一个傍晚,车载音乐连着手机蓝牙,随机播放古典乐曲。及至此曲,把车停到路边,掩面,内心涌起说不清楚的伤感与快慰。看了一眼演奏者的名字,朱晓玫。
朱先生该是位老派的上海人。说起上海这座城市,来此生活已经六年了。我透过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探寻窄街细巷里的上海,发现上海精神从来都不是改革开放的浦东新区,而是徐家汇独树遮掩的藏书楼。“红色文化”“经济特区”等标签掩盖不住上海东西方文化交汇的近代气质,那绝不是衡山路夜幕闪烁的酒吧街所代表的西人生活,反而是对陌生文化不好太过显露但始终崇敬的胸怀。那与富庶着实无关。在浩劫年代,朱先生竟然弄到一架钢琴,勉强用钢丝修缮,于生产劳动间隙忘我地练习。人们问她弹的是什么反动歌曲,她答,格鲁吉亚歌曲。其实,是巴赫。她说,音乐使她幸存,而《哥德堡变奏曲》是献给那时代的安魂曲。
像河流兀自流动的钢琴曲,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尽头。也是像河流一样,朱先生存活下来,任何的险滩都只是对河流生命的激赏。后来,她在法国演奏,一曲成名。席中一位贵族老太太竟以塞纳河边的一幢洋房相赠。如今在上海,再没有什么比楼市更魔幻、更真实,一曲巴赫,真的和一幢河景房等价吗?这是无法计算的。但有些时候,音乐,真的就值得如此的相赠。朱晓枚成为第一位可以在巴赫墓旁独奏的钢琴家。这又是无法计算的。
我怀想那年代来自上海的音乐家,我感到他们的乐音并未离开这座城市。冬天真是收藏的季节。莫扎特也死于雪地上。我不敢涉足傅聪的故居,上海成就了他的音乐,也是在上海他成为孤儿。我们都是读《傅雷家书》成长的,一个卓越的家庭可以何等地影响后世人们的心灵。而双亲那悲痛的死、绝望的死、勇敢的死、贞洁的死,在傅聪如梦如诗的肖邦的演奏和蹁跹绅士的舞步留影之中,仿佛没有留下多么至大至痛苦的痕迹。傅雷夫妇,追求的是清白,是涤罪,是自古以来的君子梦想唯一的选择。
同样来自上海的小提琴演奏家谭抒真,和朱晓玫先生一样,也活了下来。他说,“很多人受不了羞辱,折磨,毒打自杀了,但我从来没想过自杀或逃跑,因为我是基督徒。长夜总会过去。”多年以后遇到当年迫害他的人,他又说,“当你讨厌一个人,首先受伤害的是你自己。”如果说救赎朱先生的是巴赫音乐那“宁静的喜悦”,谭抒真则是从个人信仰汲取生存的力量。他吸引我把目光放诸那些幸存的音乐家,为什么他们相比文学家仿佛更易幸存?音乐比文字更直接地抵达人类心灵,并输送真理。乐器的演奏,是一种敬拜的姿态。在敬拜的过程中,演奏者获得一种圣洁。故而那么多有情有义、至洁至善的理想主义者,都不能解决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与痛苦,但音乐家却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我曾经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理解有可能是片面的。因为提到知识分子,我们会立即想到身陷囹吾、含冤受辱,可是正如有人评价谭抒真先生的那样,天才与时代无关。过多地强调时代的创痛,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真理。譬如林顾二人(又是沪浙一带生人),为什么他们在弥留之际都不约而同地转向思考生命的意义?林在墙壁上血书,她依稀地感觉到基督教的上帝也许就是真理的源头,而顾在狱中读《圣经》,遭狱卒斥责,他便祭出马克思君所谓“《圣经》是真理之书。”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最终皈依了上帝,但很显然,在对时代、对存在的质问中,他们必转向追寻。如今提到林,使我们悲痛的是那一颗需要付费的子弹,然而她寻求真理却未得、对自身人格的高度期待却深感无力的痛苦,更值得反思。
真的只有舍身取义这一条路吗?傅聪的父母,是但求同死的悲壮,是惊世骇俗的爱情;林和顾,是不满于时代和自身的缺憾,是志在高洁,却无路可逃。自古以来,仁人志士唯一的出路,似乎都是自杀和逃走。因为仁义仿佛总是失败的。“恶人”却更容易苟活。只有鲁迅在小说《采薇》中反思,叔齐和伯夷的以死殉志,是由于“不合先王之道”。在知识分子精致化的语言体系之下,真正的“道”被遮蔽,人的道却愈加清晰。语言的确使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姓名,而语言也曾试图建造通天塔,遮蔽真正的神灵。真道的隐没,取而代之的唯有层出不穷的人性,而哪怕是最高尚的一种人性,也无法解决罪和死亡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是王子才能问出来的命题,因为对于苟活的人来说,这无需选择,而对于不愿苟活的人来说,羞辱则必须得到解决。文和艺,在中国从来都不可比肩待之,只在文和义的失败之下,技艺才有登场的可能,江州司马的怀才不遇,其实不能等同红尘女子的遇人不淑;勇士为国报仇,必须环绕播放易水骊歌。其余时候,我们都更看重文的载道而非艺人歌吹。故而我们没法拥有本民族的“古典音乐”。我们在君子的规范制定之路上走得很远,这沉重的人性枷锁,正落在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身上,而在恩典的寻求、灵魂的宽宥方面,始终望而却步。尽管,君子的死,是我们民族寻求真理的伟大痕迹。
还是听朱先生的乐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