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一颗子弹
在实验室工作的时候,要花费很多时间在等待机器气压下降、等待气压稳定、在仪器之间走来走去、等待温度稳定、等待五分钟等离子氧气清洁时间,等等。我们会说,在实验室消耗的每五小时,可能会有三小时是在等待机器开始、行走和等待机器完成中的,一个半小时是在用各种溶剂清洗烧杯,剩下的半小时在小心翼翼地人工操作。而在这一系列日复一日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等待与行走中,我喜欢耳机里来一点东西。超净间机器的白噪音是那样强,有适当降噪功能的耳机会过滤掉一些,并且过滤掉一些时或会出现的周围人的谈话声。
有时我会听一些播客、杂志,譬如虎嗅网时评,或者是三联生活周刊之类的东西。在倾听时代的与他人的进与退之中,我能够接收某种生活在别处、或是那些人的生活也与我有关的安慰。但更碎片的时间,我需要用某种音乐填补。
Bildungsroman就是这样的音乐,陪伴我明亮的日光灯下(这取决于情况,有时或是在显影液显影区安装了滤镜的昏黄色日光灯下)的无数个小时。墙壁上的电子钟会闪着绿色的数字,有时候看过去是15:23,有时候看过去是23:23。(我知道时间就那样流逝,无论我是做什么了,是在太阳下喝酒,开车停在荒地一侧的死胡同不知名的树荫里抽烟,时间都会是那样流逝,但是每一个回廊尽头的墙壁上挂着的绿色的电子钟数字,就是我记忆里的时间的意象)
首先是声音。那声音是和专辑封面身着中山装、绑着麻花辫儿昂着头的姑娘完全相称的声音,听见那声音的独白我仿佛看见那姑娘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在我身旁。
其次是独白,是独白里那些无法简单拼凑成故事,但又轻易拿起一行行具象的词汇在结合成一系列冲击。那些词汇如此熟悉,仿佛从童年刻进我的血液和骨头,仿佛和无疾而终的爱情、少言寡语的家庭一样,早已在某个时刻在我身上出现过,而此时那些词汇向我席卷而来来,同时涌来的是久别重逢的舒适与回忆中膈应的不适。
然后是旋律,带着鼓点,带着某种节拍。环绕着,怀抱着。那是一种理性的感性的旋律,也是一种感性的理性的声讨。感性有多脆弱呢?可谁又能永远理性呢?
墙壁反光,穿着实验服的我发呆时会从机器的金属外壳里看着自己的镜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Bildungsroman和我疲倦的骨头和渴望回家吃饭的浆糊大脑以及继续工作的顽强意志一起产生了某种共鸣。共鸣里是时代席卷着我走向的别离,也是对过去时光的某种生疏的怀念。
有很多东西,我想重回去体验,但我不能。但虽然我不能,我还是耳濡目染吃进了太多了,于是那些东西,在我能够透彻地理解与选择之前,已经如同腌渍肉类一样地穿透了我的身体,随着我去了我去的任何地方。于是无论耳旁是高级实验室的恒温恒湿日光灯照亮的24/7空间还是实验室外刺眼的加州阳光、在咖啡馆里会有人牵着狗闲谈问好的那种,只要闭上眼睛和耳朵,在梦里也我是那样一个社会主义双马尾麻花辫儿的人,我知道那种东西在我身体里流淌着。
不知为何会由此想起娄烨的那部电影,也许是因为双马尾的声音让我想起,同是双马尾的郝蕾在冬天学校抽干了的泳池中央写着日记之后念起的大段独白。
一直到专辑听了一半,我才想起去查Bildungsroman的意思。 A novel dealing with one person's formative years or spiritual education. 可不是么。而却不能将之名为《成长小说》,因为太多东西只有隔了一层距离、隔了一层文化看,才敢睁开眼睛去看。正如现在我们工作,不再用从前的语言。那么要是回忆从前,我也宁愿换一种语言——越是亲切真实的东西,越希望保护起来放在某种距离以外。加密之后,便不会被嘲笑了。在滚滚向前的时代里,标新立异的东西很多,自命不凡怀缅某种历史的东西也很多。面对这张专辑我却不能写出什么运用了怎样的技巧、糅合了哪一类型的词汇和意向、表达了怎样的思想那样的官方的语句。我只能说不断循环的声音让我几乎已能背下那些念词。而那念词的声音,连同器乐的声响,在日光灯下给我某种祖国和童年的记忆。
我是很笨拙的,我的专长只能说是确认自己实验仪器操作没有错误并在尽量在繁琐无边的项目里见缝插针地摸鱼。我可不知道怎样诗意地表达我的过去与现在,去哪里封存某种记忆。但是幸好有人将这种记忆作成了诗,作成了歌。
我想这也是音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