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more:变动与转机
如果乐评杂志的编辑们直到2020年才匆匆忙忙给予披上“indie”外衣的Taylor Swift她早该拥有的赞誉,那也只能证明他们自身的愚蠢——对此Taylor本人应该心知肚明,早在八年前那张代表了她最丰沛创作力的专辑中,她就已经嘲笑过那帮宁愿欣赏“some indie record that’s much cooler than mine”的庸人。职业生涯走到如今,她还是踏出了主流歌手“追求深度”的约定俗成的转变,这也未必是件坏事;但是,无论她作此转变的动机何在,这张题名为《folklore》的专辑并未实现它看似许诺下的那些东西。我不是在指责那些表面上转变不彻底的地方,例如她对流行旋律创作模式的固守违背了“民谣”的标签(众所周知,流派是方便归类讨论的工具而不是评判价值的标准),或者个人感受的书写依然比“民俗志”占据了更多篇幅。问题在于这些表面的转变都不必然导向音乐质量的提升,相反过于急切向民谣靠拢使她部分丧失了原有的优势:单薄、碎片化的配器和平扁旋律导致的干涩乏味是她之前作品罕见的缺点,同样还有刻意向民谣写作靠近但不免显得冗长的词作。这就像一名善于调配色彩的画家突然放弃了颜料的排布组合,转而交出一幅仅简单勾勒线条的铅笔素描:开拓新手法的勇气总是值得赞赏的,但作品完成度还明显不够。
由于《folklore》出人意料的面世已吸引了媒体与乐迷极高的关注,发行时间仅相隔5个月的《evermore》似乎自发行以来就处在某种阴影下,有人赞扬它是前作成功路线的延续,有人批评它和前作一样是简陋的作品。然而这都不太准确:我们可以清晰辨认出它与前作同属一个思路,即Taylor的“indie”实验计划,但它的面貌显然与近似于草图的前作大相径庭——画家认识到自己对色彩的掌控和运用更为得心应手,只不过这一次把以往油画的明艳色块调换成了水彩的细腻渲染。《evermore》不必被“folk”的标签所限而刻意追求悠长与留白,倒是展现出向流行乐的回归,比如《willow》的混音版本已经充分挖掘出它作为一支流行单曲的潜质,而《long story short》几乎可以直接扔进《Lover》而毫不违和。它保留了《folklore》所追求的 “淡雅”审美(大概来自制作人的影响),但实际上配器填充得明显更饱满,甚至完全可以理解为一张声音轻缓化的“pop Taylor”出品。这是她与独立音乐融合的技艺进步的表现。
再来看看这张专辑本身的构架,尽管题名为“永恒”,它从音乐到词作讲述的都是变幻流动的感情——静止是暂时的,变化才是世间常态。开场的《willow》发挥了应有的职能,像一颗女巫留下的糖果一样将听众诱进“民间传说”的氛围里,淙淙流动的吉他hook勾出吉普赛人环绕篝火舞动的节奏,神秘气息与歌词讲述的爱情游戏相得益彰。这里没有采用混音版本的活泼舞曲,专辑接下来也并没有一路高歌猛进,而是收束了力道进入故事集的主体部分。《evermore》的曲序安排有一个由暗淡至光明,从内敛、谨慎走向开阔、从容的内在逻辑。前半张被朦胧的钢琴或合成器包裹着,节奏切分得细碎,讲述的也是缺憾与波动顿生的情景:求婚失败的心伤,季节限定的暧昧,婚姻生活的不顺,甚至包括悬疑故事——颇具兰草风味的《no body, no crime》或许是多数人初听这张专辑时最容易注意到的歌曲,整专播放次数增加之后倒像是打断了某种连续性。自爽朗钢琴伴奏的《dorothea》之后,专辑后半张的编排逐渐拨云见日挥去了萦绕的雾气,节奏走向舒缓平稳,叙述者也摒弃了此前繁杂的心绪、学会成熟地应对生活中的转折。试举数例:同是描述爱情的开始,《gold rush》中的她会因为犹疑选择主动掐断暧昧的苗头,《cowboy like me》中她已能沉浸在风流韵事中享受情动的灼烧;同是写结束,《happiness》剖析的是过渡期的曲折心理,《closure》却干脆利落地掌握了感情的定义权。可以说这份故事集叙述的是一个成长、和解的过程。
对于Taylor这样以真实为依托的艺术家,“成长”是创作绕不开的关键词。随着年龄增长、生活稳定,她有意要摆脱完全依靠自身经历的创作方式而选择虚构故事,这是一条较可持续的路径。然而即便是对虚构故事的叙述也渗透着作者自己的理解,后者往往才是故事的灵魂所在。《folklore》中这一手段尚未成熟,构造恋爱故事的尝试形式大于实质意义,而在《evermore》中,她作为叙述者与他人故事之间的共鸣折射出她自身阅历的积累;你很难想象20出头的她会像《happiness》一般冷静地书写初分手的怅惘,或是在《ivy》中从容而略带忐忑地描绘出轨的禁忌感。站在三十岁的门槛,她还有意识地回头追溯家庭代际间的传承——这不是她陌生的题材,但过去依恋家庭庇护的少女已长成与长辈平等对话的新一代女性,她想表达的比起亲情更多是对外祖母人生智慧的接续与理解。“不要过于善良而忘记精明,不要过于精明而忘记善良”,在行业内摸爬滚打十几年,她对这些人生最初的箴言当有丰富的体悟。如果这些都还不能说服你的话,那么请听专辑末尾的同名曲,它将成长的过程浓缩为自黑暗的隧道深处试探着靠近远处一点微光。在Taylor如履薄冰般唱完身陷困境的忧惧后,银瓶乍裂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Bon Iver刺耳的高音伴着陡然起伏的钢琴似在经历创伤结痂的阵痛;纷乱的合唱随着Taylor的一声轻叹落回平静,她终于把握住了那点希望的光,领悟到痛苦终将过去。这首歌属于曾经从阴霾中走出的她自己,应当也属于所有在2020年经受苦难又重获新生的人。
《evermore》是Taylor求新求变所交出的一张可喜的成果,但它不应当成为她创作进化的终点。我们有理由期望她继续拓展她的写作范围,不止于将浮光掠影的情绪碎片聚集组合,而是将笔锋往她构想的故事里刺得更深入些;因为她已经证明了她的创作力可以细水长流,并且永远保有对用音乐表达自我这一工作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