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永丰:不管是社会运动还是文化运动,都不能只待在书房丨燕京访谈
钟永丰觉得,《野莲出庄》是一次和乡土传统的对接,希望能够用食物文化的书写表现出村落在历史长河中的人格状态。
撰稿| 钟昱赟
钟永丰和林生祥,是二十余年来台湾客家民谣最顶尖的一对拍档。他们都来自台湾高雄的美浓,这个南台湾最重要的客家文化区,自1999年起见证了两人先后合作的九张专辑,从农作、教育、生态、社会运动等方方面面,书写着乡土的文化自觉与更新。
近年来,由于担任《大佛普拉斯》《阳光普照》的电影配乐工作,林生祥在华人听众中的知名度进一步提升。作词人钟永丰则是华人世界结合音乐创作与社会运动的典范,探索出一条方言入诗、入歌的独特门径。他的客语歌词工整凝练,叙事感强,深受客家歌谣和乐府诗传统的熏陶,并注重直白地与当代社会对话。
诗人胡续东曾评价,钟永丰可能是台湾当代最厉害的诗人,他比任何一位文学史、诗歌史获知的台湾诗人都懂得如何“用最切身的方式更新诗歌的语言质地”,用方言中的语词特色激发出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新民谣,这与大陆日益故步自封的当代诗歌截然不同。
不同于一般唱片工业的生产模式,在林生祥与钟永丰的合作中,皆由钟永丰先出想法和歌词,再由林生祥谱曲。相比信守“安静才是力量”的林生祥,钟永丰是一名“天生做运动的好手”。
钟永丰是社会学硕士出身,编纂过地方志,探索指向社会实践的歌词创作,曾获金曲奖最佳作词人、专辑制作人奖,也是台湾广播人、作家马世芳心中“当代中文世界作词的第一把好手,没有之一”。与此同时,钟永丰也是政坛中人,曾先后担任高雄县水利局局长、台北市客家事务委员会主任委员、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等职,串联大小社会组织,深谙地方的“江湖之道”。“认识永丰之前,我无法想象一个政务官,写起文章竟可以兼有记者的鹰眼、革命家的热血和诗人的心肠。他写土地、诗歌与摇滚,写政治参与、社会实践,都是多年熬炼的心法。”马世芳这样写道。
2018年,林生祥收到了钟永丰传来的十几首歌词,都与食物有关。村落与食物的关联,是钟永丰近十年一直酝酿的创作主题。钟永丰告诉《燕京书评》,无论是2001年的《菊花夜行军》,还是2013年的《我庄》或2016年的《围庄》,都着重表现村庄面临的各种外部冲击。但早在《我庄》创作前,他就开始试图用食物书写展现农村的“本我”状态,记录工业化、现代化来临前,村落在漫长的农业过程中形成的食物文化。
为此,钟永丰花了十年时间阅读不同类型的食物与植物写作,了解各地的食物保存工作与原住民植物文化。近二十年来,台湾的食农教育、食物书写和新植物志蔚为风潮,乡土食物的特性及其在社会经济过程中的意义得到日益广阔的书写。在钟永丰看来,食物串联了人的感官体验、想象和反思,食物也牵连着他一直关心的社会议题,诸如“我庄”的环境变迁、人的流动与全球化资本的影响。
今年11月,林生祥与钟永丰所在的生祥乐队发行了新专辑《野莲出庄》,11首歌以米食、野果、野菜及蔬食为概念和线索,写出11种不同的食物过程,勾勒了一幅农村日常的食物(植物)民族志。
专辑名中的“野莲”,原本是美浓特有的一种水生野菜,客家人常食用其根茎。在烟酒市场国际化的冲击下,美浓当地原本的支柱产业——烟草经济快速衰落,农民苦于寻找新的替代作物。野莲这种本地野生植物最终脱颖而出,成为美浓的新生主力经济作物。钟永丰觉得,这是本土植物的一次“史诗般的奋斗过程”。
以食物入歌,为音乐服务,始终是钟永丰的思考落点。他提到了以《诗经》为代表的以动植物起兴的写作手法,不太能够满足自己对食物个性与生态特点的要求。在《野莲出庄》中,他尝试在食物的通感与场景部署中,发掘食物及村落的主体内涵。这些在既往的民谣中鲜有尝试。
2020年12月,《燕京书评》专访《野莲出庄》词作者钟永丰,聊聊他对食物书写和民谣歌词创作的心得。以下是访谈节录。(公号版本插入了歌曲,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公号看)
「写出食物自己的个性」
燕京书评:你想书写食物与乡土关联的构思始于十年前,到2018年确定新专辑概念。这中间经历了怎样的酝酿过程?
钟永丰:最早我想写村落里农民会用的植物,这种构想类似《本草纲目》。但后来我细读《本草纲目》,发现它对植物的描写基本还是唯利用论的角度,不大能够读到植物本身的个性和它在生态中的位置,于是放弃了这种切入方式。
后来,我花了比较多的心思去阅读当代的植物学研究,以及探究植物和人类整体关系的人类学作品。最后,《野莲出庄》呈现出来的写法,多一些植物学及人类学意义。我想用植物来说明一个村落里更接近本我的状态,因为不管是写农业还是工业,它对农村的影响都是外加的,而且大家都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如果把一个村落的历史延展到至少百年以上,它总有一些能够彰显出某种本我状态的事物。这就是我的角度。
燕京书评:《野莲出庄》里有温馨的乡村食物和植物景观,但你的每首词作都藏入了更深的社会命题。你对专辑概念的构思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钟永丰:录音的时候,我一直跟乐手沟通,这张专辑不是怀旧,不是悲怜,不是要宣传或歌颂某一种食物的美味,也不是要振兴农村。我们写的都是生活中的食物,它们的过程一直在进行中。
比如里面唢呐的使用,为了避免怀旧和哀伤的气息,这次不参考台湾的北管、客家八音或大陆风格。我建议唢呐手黄博裕听印尼巴厘岛的竹笛和泰国的唢呐,它们的旋律线比较短,音色也比较日常、愉悦。当然,我只是向唢呐手清楚地说明整体概念,他根据我建议的材料去学习,最后怎么呈现,他决定。
笔录心惊愁,大人听我讲从头
引水茎抽长,浸身拔洗皮骨伤
好在南洋新嫁娘,爷娘探亲助援多
久做成一家,他们讲什么全球在地化
越南爸爸,越南妈妈
没把你们保护好
(《野莲出庄》)
燕京书评:你曾在不同场合提到,新专辑里描写采摘艰辛的《对面乌》是最难理解、最难写的一首,描写卖豆腐场景的《豆腐牯》和野莲全球化历程的《野莲出庄》都是“最想写的一首”。这三首歌写了三种食物,《野莲出庄》应该是最具批判色彩的一首。能不能再谈谈这几首词作的创作历程?
钟永丰:《对面乌》和《豆腐牯》,我一开始最不知如何下手。过去我们看到的描写食物的民谣,包括我自己以前的作品里,食物基本只是背景,或者场景里的某个道具性元素。如果要更以食物本身为主体,又希望能够写出食物的个性,老实讲我不知道如何下手。
后来我想,既然要写,就从最难写的两首歌开始。《对面乌》包含了我食物书写的几个面向,首先是植物和民谣的关系,这是从《诗经》以来不绝如缕的线索;其次是食物和生态的关系,它也涉及人和食物的关系。另外,还有食物的制作过程,食物与时间、空间的关系,食物与性别的关系。这些在《对面乌》里都有所体现。当这首歌完成,生祥的音乐也写得不错,我才对整张专辑写作有信心。
至于《豆腐牯》,我一开始想集中写出豆腐的生产过程和对村落的意义。可是,这很容易变成一个论说文。后来,工艺策展人左靖邀请我去安徽黟县,参访他的“碧山计划”。我发现那里还有人用扁担挑豆腐在村子里卖,这让我想起童年的豆腐场景。《豆腐牯》就从村落中挑豆腐的声音和叫卖声切入。
同样,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如何写野莲。这种植物没什么味道,小时候和我们家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在美浓的大部分地方,你都找不到它。直到2016年,发生了“移民署”到种植野莲的野莲塘抓捕非法外籍劳工的事件,我才找到了写作线索,也就是全球化背景下,本地寻找一种替代性经济作物的辛酸过程,表现地方农民和外籍劳工的关系,把这些整合进歌词。
燕京书评:你刚刚提到野莲没有什么味道。所以其实对它没有特殊的个人感情?但《野莲出庄》这首同名歌似乎最能够涵盖主题。
钟永丰:要说个人感情,对野莲是最少的。我离开美浓后,反而在外地餐厅才比较容易吃到野莲,一般的美浓农家都不会买野莲来吃。我也不试图用《野莲出庄》这首歌来涵盖专辑主题,它只是代表了食物移动过程中的一个面向。这张专辑的每一首词,都带出这一种食物的整体面向,所以野莲并不能涵盖全篇。
「食物书写背后的社会工作」
燕京书评:《野莲出庄》得益于台湾近二十年来食农教育、食物研究和书写的风潮。你应该不仅仅是受这股风潮影响,还是置身其中的推动者。一般对你创作的评论,总会强调和社会行动的紧密结合,你的食物书写是否也是如此?
钟永丰:这二十年来,我当然参与了一些食物教育和食物研究。因为早年从事所谓的台湾社区营造,不可能不碰到食物。特别是在参与地方行政事务时,不太可能不去面对农村里的生态破坏问题。但实际上,地方工作需要面对广泛得多的问题。这和我动念写食物和村落没有直接的关系。
倒不是说我当时没有食物写作的想法,但至少就我的能力而言,食物是最难写的。写食物,很容易变成宣传地方产品。食物书写,当然有可能产生后续的社会效应,但那不是我创作之初的动力来源和思考重点。我还是得从文学、音乐的角度出发,以及在个人的创作历程中找到定位。当然,创作意图会让我重新反刍、检验实际工作中接触食物的意义。
燕京书评:谱曲前,词作和专辑策划都要由你来确定。你平常很少待在美浓,写美浓食物会不会遇到具体经验不够用的情况?我知道你其实会采用很多社会学、人类学的方法,获知一些具体的经验场景。
钟永丰:个人经验永远不够用,即便有很丰富的个人经验,也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写作手法和思考面向。怎样用不同的思考面向去理解既有的经验,这是创作者很重要的功课。《野莲出庄》这张专辑写了很多美浓的食物,但它们不都是美浓的视角。你要看到不同地方工作者对于食物的主张和实践,才会重新思考那些美浓的食物从前现代到现代、当代的不同意义。
参与其他地方的工作和回美浓,对我同等重要。如果没有参与其他地方的食物书写、保种工作,我就不太知道美浓经验的意义在哪里,有哪些值得重新呼唤。有这些实际的工作经验,我才有可能去写美浓以外的人不知道的食物,却能和他们对话。
燕京书评:有什么对你影响特别大的食物书写?
钟永丰:我在台北纪州庵文学森林的演讲里提到过好几本(《诗经》、方梓《野有蔓草》、淦克萍《醃渍》、郭华仁《藏种于民》等)。当然,还有一些学术性质的植物学研究和人类学作品。并没有哪一部文学作品能够对应到哪首词的写作,阅读这些作品倒不会对我写词有什么直接的帮助,只是在一开始帮助我把视角拉开,开启对原住民植物文化的理解,看到当代的植物认知和食物惯性,看到食物书写背后的政治经济过程,以及在地性的食物运动。
燕京书评:你看了前些年大陆拍摄的《舌尖上的中国》吗?你怎么评价这种食物书写?
钟永丰:那个很厉害,拍得惊心动魄,像好莱坞一样的场景调度。我们的食物书写达不到那种效果。
我觉得,食物书写和食物生态一样,其实都很丰富;各式各样的食物书写都重要,而且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和文化品位阶段,会产生不一样的食物书写。我认为,《舌尖上的中国》代表了大陆在某个社会经济的发展阶段,对于食物的重新提问方式;而我是把食物书写放在村落书写的脉络来看待。
燕京书评:所以你的食物书写还是回归长期从事的民间书写方式。
钟永丰:我试图让自己做几样功课,比如食物和女性、食物和生态、食物和时间、食物和距离、食物和生产生活的关系。但最重要的是,这些命题能否让音乐工作者进入?很多做食物书写的人没有办法像我一样,可以跟这些厉害的音乐人工作。这是我的优势,也是因为我只会这个。《舌尖上的中国》,我也无法完成,它需要大量的爬梳工作,还需要更大群体的分工协作。
「歌词是为听觉服务」
燕京书评:有乐评人认为,《野莲出庄》的作词比前几张专辑更为口语化,不需要对照歌词页也能听懂不少词句。
钟永丰:都是平易近人的食物,歌词不可能太复杂;它们的味道和制作过程,不可能用大家不理解的语言。重点是如何在场景部署中,能点出一些食物的性格,以及它们与人的生活关系。在这些方面,我花了不少心思。
比如专辑里的《斛菜冇筒梗》,是很简短的一首词。它先写三月里野菜长得最茂盛;而后,妈妈每年都会摘下它去煮食;最后,吃久了“野涩变家香”。
这首词作,不仅包含镜头的调度,还涉及味道的转换,这是食物书写对我来讲比较难的地方。“野涩变家香”,不是食物的采集制作,而是味觉的转换。它的难度还在于,植物或食物的书写,比较出色的基本都是论文形式。歌谣里的植物或食物,大多是一种隐喻。你看《诗经》里的“风”,植物出现是作为一种场景布置。如果要以植物为主体写作,民谣里的资源没那么多。
燕京书评:你经常提及《诗经》《杜工部诗》以及客家童谣的影响。对自己词作的期许和标准有哪些?
钟永丰:随着创作的累积,心里会有一些必须要过的门槛,但具体很难细说。当这些词丢出去,我就知道自己的评判标准,早年觉得可以的,现在可能过不去了。
关键是,你其实不会给自己定下一个固定的期许或标准。我会大致选择一个方向,这个方向里我已经有一些工作方式,同时我也知道跟我合作的音乐人有一些新的想法,我会面对很多创作的对话。至于标准,都是非常后设的,不会在一开始限制我的创作。
种分离乡介人 (种给离乡的人)
种分忒阔介路面 (种给太宽的路面)
种分归毋得介心情 (种给归不得的心情)
种分留乡介人 (种给留乡的人)
种分落难介童年 (种给落难的童年)
种分出毋去介心情 (种给出不去的心情)
(《种树》)
燕京书评:你喜欢在客家话里找到很有生命力、代表族群特质的词汇,比如客家农村供养的疾患人群“仙人”。你早年其实也有国语创作,用客家话更多是出于作品质量的考虑还是地方性的考虑?
钟永丰:现在不会考虑那么多。首先,我写的是歌词,歌词要为听觉服务,所以我要考虑做音乐的林生祥会怎么考虑这个问题。从听觉出发,就会考虑到字词与设定的聆听者之间的关系。当然可以用国语来写,但国语对农村经验的描述是不精确的。对声音表现而言,它是非常贫乏的,会限制你对乡村场景的想象。
燕京书评:你是考虑到听众不一定是客家人,如果换成国语可能没有办法更准确地联想场景?
钟永丰:倒也不全是这种异乡情调的视角。比如我们之前的一张专辑名叫“临暗”,它是傍晚、黄昏的意思。只要你有一点文学认知,你都不会放弃“临暗”这个词,它有颜色,有时间,还有渐变。我还没有看到华语世界有哪个形容下午五点到七点的词汇,比临暗还要厉害。这么厉害的字词,我们当然要把它拱成国歌一般的地位,这是作为方言使用者的基本自觉。倒不是说客家语汇就最好,但你总要有一些分辨能力。我觉得,闽南语和粤语里有些字词的使用也非常厉害啊。
再以《野莲出庄》里提到的几样食物为例,对面乌、打乌子,我小时候就被它们的名字吸引。怎么会有那么有趣的名字?形象非常鲜活,而且让你捉摸不定。这种语言的潜力,还会引出音乐和视觉上的潜力。野莲也是如此,这个词有内在的冲突。传统对莲的想象比较优美,“野莲”这个词本身对我就很有吸引力。
燕京书评:大陆乐队五条人以前用方言创作,后来更多地改用国语,有人批评丢掉了独特的语言特质,你怎么看?
钟永丰:我不会对五条人用国语那么苛刻。因为我记得他们生活在城乡结合部,用混杂的语言创作反而更好。如果他们已经不在海丰方言的环境里,纯粹用海丰话唱歌反而不一定好。使用语言,首先要自然和诚实。
燕京书评:林生祥这次似乎加入了更多美国乡村音乐的元素。你为这张专辑作词时,设想的音乐方向是这类吗?专辑的制作方向是怎么确定的?
钟永丰:其实生祥这一次没有用那么多美国乡村音乐。专辑里是一些非常杂交的东西,既有来自日本的元素,也有台湾的电视布袋戏。很多现代流行音乐进入农村,会被模仿得乱七八糟,我们称作戏仿——戏谑的模仿。这次我们使用的元素,我会说是以戏仿的早年流行音乐为主。
音乐是由生祥决定。我的任务就是把词写出来之后,形成自己的音乐概念,可能也会提供很多参考的音乐。生祥自己去阅读和理解,做决定,只要不违背词的意思就可以。这个前提是我们都很认真,而且大家都比较熟悉,不会像早年需要在几个相反的方向里拉扯。
燕京书评:早年交工乐队时期的作品,紧张感会更强一些,令人难忘。
钟永丰:已经20年了,如果还要这样拉扯,说明我们的合作方式可能有问题。反过来看,假设我们现在写出来的东西还像早年交工时期那样激烈,你大概也没有兴趣再访问我了。
交过细妹一只过一只 (女孩交过一个又一个)
通概冇半只兜搭 (一概都难以成双)
经济起泡捱人生变泡 (经济起泡我人生幻灭)
离农离土真登波 (离农离土真波折)
毋当来归!毋当来归!(不如归乡不如归乡)
(《风神125》)
「“我做不到‘我手写我口’”」
燕京书评:你需要给出整套专辑的文字概念,一般是怎么开始一轮写作的?
钟永丰:肯定先有一个想法的雏形,并且需要很多阅读、聆听、访谈和思辨,以及和其他创作者的对话。这个过程快的话两年,慢的话三四年,而且中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重要的是,不能只是酝酿,还是要去交流、去尝试,还有很多过程要进入。
燕京书评:我觉得,你是把一个个论文式的题目转化成文学写作,其实很不容易。你曾提及受多物种民族志影响,包括怎样把专辑想象成一个主体,比如写《我庄》时,用很多地表景观想象一个“我庄”。你是怎么实现转化,以食物为主体来写歌词?
钟永丰:好问题。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就像电影导演要把剧本变成影像,也要做很多转化。转化,就是我创作的核心,怎样做不同材质的转化,就是创作者技巧和能力的挑战。
有时候,一个哲学命题要转成社会学;有时候,一个社会学命题要转成戏剧,一个戏剧要转成一个平常的对话。一个平常对话,你还想有场景感,要让它有哲学意义,产生文学张力,还要能够有音乐的可能性。这种转化就是创作者的基本工作。简单说,就是要多阅读先圣先贤的作品,然后适当分析。
燕京书评:刚刚提到的转换视角很不容易,很多人都不是思辨型的词作者。
钟永丰:我做不到“我手写我口”,我说服不了自己,必须不断地思考不同的写作方式。我不敢和杜甫相比,但有些问题和杜甫是一样的。这种写作永远都是在为难自己。老实讲,就我这种工作方式来说,很多摇滚的概念专辑其实不太能算是形成了“概念”。
转化,考验你对相异性质的联想能力:时间可以想象成空间,液体可以想象成固体,气味可以转化成空间。比如打乌子,我以前在美浓见过它,20年后我又在100多公里外的嘉义看到,两个地方的食用方式不太一样:在美浓主要吃果实,在嘉义主要吃叶子。
奇怪的是,我一看到这种作物,就觉得它是一个流浪汉,而且是一个社交能力很强的流浪汉。他到每个地方都很快地有专属于他的名字,而且会发展出那个地方的吃法。我就觉得,这个家伙真是一个社交能力很厉害的流浪汉哪!这就是形象化。明明一个植物而已,但在你的词里面,既有流浪汉,又有社交能力。
燕京书评:这是为了文学性考虑,还是为了听众能够有更丰富的知觉?
钟永丰:你说的可能都是后面的效果了。这就是我当时脑海里跳出来的想象。我的任务是,还要用其他视角来分辨联想的价值,继续形成另外的判断——这种转化到底有没有意思?在哪个层面有意思?把打乌子想象成流浪汉,真的好吗?它不仅是说你可以用什么逻辑去推论,还涉及你能拥有多少转化的可能性。有时候联想一秒就出来了,是不是灵感我不敢说,它就是会出来,可能是老天爷赏筷子吧?哈哈,我也不知道。
「民谣是否“原生态”不重要」
燕京书评:你曾说,民谣里有伟大心灵,要立体化地看待民谣。你也经常会引用一些原生态的民谣。平时是怎样做这方面的整理工作?
钟永丰:我们搞民谣音乐工作的,看到各种音乐,都会去想它里面有趣的地方或者意义所在,以及是否有特别的编曲方式、录音方式或者演唱方式。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前面说过《野莲出庄》里的唢呐使用。这需要创作者听得够广,同时多去思考音乐性质的差异,以及它所表现出来的地方性、民族性、社会性和变化的方向。简单地说,你还得是一个书呆子,要去看很多资料,然后串联起来。
我这种创作方式对生活的要求得比较整体化,不能只是待在书房里,还得进入变化的场景,不管是参加社会运动还是文化运动。这样才可以做比较有广度且深刻的转换,提出不同的视角。
燕京书评:你对方言的音韵和语言结构有很多研究,这是一种解放写作的办法吗?
钟永丰:你说的是之后的附带产品。一开始,我只是在面对一个民谣传统,最重要的是了解民谣怎么流动到这个地方,怎么和当地人的属性对话。而这种对话能否启发更好的书写主题?但卖弄思辨能力很危险,反而让你远离你想尊敬、贴近的传统。如果我们带着后设的目的去研究方言民谣,就好比一个矿物学家,却用珠宝商的眼光去山里寻宝,找到的只是宝石,不是矿脉。千万不要用珠宝商的角度看这些东西。
在音乐的传播过程中,每一道可能都经过一些转化,有时候是出于尊敬的模仿,有时候是出于戏谑的模仿。但落地之后,就会形成那个地方的某种音乐文化。所以,我不会用“原生态民谣”或者“纯民谣”这种词来看待各种地方的音乐。就像我这张专辑里面所写的食物,没有哪样东西是我们美浓的原生态植物,我也不试图跟大家说,你一定要来美浓才能吃到这种东西。
“原生态”这个词,我觉得不重要。食物怎么和人生活,表现出人的生活状态比较重要。这种食物生活里可能有当地人的某些特色的主张,就好比原本用电吉他的,就是要用黑管来表演,这就是他们的主张。你不能说主张不好。我觉得还是要看这种音乐或者这种食物,到了一个地方是怎么和人生活,体现出什么样的个性,回应了什么需求。
燕京书评:《野莲出庄》延续了你长期对乡土经验的思考。你曾说,《菊花夜行军》是对都市的批判和生命的追寻。而回到农村后,还得面对生计问题,面对自我认同和他人认同,从《临暗》到《野生》《种树》主要围绕这一方面。《野莲出庄》是第三个层面,得面对农村的传统知识和遗产,如何通过食物文化、植物知识重新理解乡村生活。能不能讲讲第三个层面?
钟永丰:这是回乡的三个阶段,而我觉得,第三个阶段现在更重要。年轻的回乡工作者,如何面对农村各式各样的遗产(legacy),包括农业、工艺、宗教等;如何有效地对接传统,同时运用在都市里习得的专业知识,和对文化的期待?这个过程,我觉得或许可以称为“再乡土化”。从这个角度来说,《野莲出庄》或许可以视为某种再乡土化过程中的文化产出。
日本可能从1970年代就开始这项工作。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去日本旅游?因为你看到一个有生命力的、不断更新的传统。即便是他们号称复原举办的500年前的古礼,它里面还是有很细密的当代性。比如500年前的衣服,不可能用500年前的方式去织,肯定要用新的方法。这种当代技术跟观念、传统的对接,其实台湾和大陆都有人在做这些工作。所以这样来看,这张《野莲出庄》只是一个小小的产出而已。
<燕京书评>原创稿件。转载请后台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