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束缚:解析《疯人院》的空间 (附歌词文本解读)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伊尼斯将空间作为传播的重要维度引入传播学研究,随后,麦克卢汉对空间问题进行了更深的探讨,提出了声觉空间与视觉空间,并逐步衍生出其它空间形态。列斐伏尔于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将空间区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关注空间的社会生产性,70年代西方学界研究掀起瞩目的“空间转向”,福柯、德勒兹等思想家也多次提及“空间”,阐述自己的理论。关于空间的众多理论给艺术研究、社会研究带来了新向度。笔者基于其中部分理论,对《疯人院》进行解构,希望能丰富观者的理解,我也十分欢迎各位基于作品相互进行友好交流与探讨。 作品题为《疯人院》,主题很明确,表层上讲述的就是疯子在疯人院这个空间场所的故事,深层含义随后再论述。首先先看“疯人院”这一词,拆分成“疯人”与“院”,后者是现实中监护、治疗前者的封闭场所,亦是创作者依托现实存在而虚构的故事场景。所谓疯人,指称“精神失常的人”,但界定“精神失常”有两种角度,一种是社会认知上的,比如某个人出现违反常规和生活惯例的行为,突然在大街上裸奔,那他是“疯了”。第二种是精神病学上的“疯”,需要通过专业的医学鉴定判断,但是这种医学鉴定仍是归咎于理性,理性被福柯认为是他者对非理性(疯癫)的控制策略,是一种对肉体与灵魂的规训,在新古典时期,1656年法国政府建立的巴黎总医院,将流浪汉、妓女等不符合社会伦理的群体关入其中进行长期监禁。德勒兹认为:“精神病学绝不是在与疯狂概念的关联之中构建起来的…毋宁说是通过它在两个相互对立的方向上所进行的分解。精神病学向我们揭示的难道不正是我们自身的双重意象——看起来疯但实际上没疯,要么是看起来没疯但实际上却疯了?”[1]宣判一人“疯了”不仅是简单的判断问题,其间还运作着他者的权力机制,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考量:这人是因反外界规范的理性而“疯”,还是真的精神紊乱? 《疯人院》中的疯子,更倾向于前者。整首歌用的是Reggae的反拍节奏型,但和声织体饱满具有古典乐之美,编曲配器的选用如历史悠久的管风琴与现代的电吉他,通过古典与现代元素的解构再融合,在形式与内容的设计上都埋藏下深沉的矛盾。 在音乐作品里,主角被关入到了疯人院中,自述着他被禁锢-逃离的故事。我基于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阐释他的故事,所以我将叙事分离出了三层空间,并让叙事与现实相联系。
第一层是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指现实的空间或艺术创作中虚构的空间,是最基本的空间。音乐对于空间感的营造很微妙,前奏选用了管风琴的声音效果演奏,悠远的音色塑造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而这一空间对于整体叙事必不可少。福柯认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在《规训与惩罚》中特别提到了边沁的圆形监狱(panopticon),这一空间构造由中央塔楼中心一点向外扩散,监禁场所得以全景敞视,让监视者可轻而易举观察囚犯的举动。在新古典时期的精神病院建筑中,同样能找到这种圆形塔楼,便于监护者巡察,高效管制病患。在《进击的巨人》中,人类生存的城市,王都处于中心,权力等级逐层递减向外辐射,亦是一种全景敞视构造。
第二层是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 of space),即概念化的空间。空间的权力运作是直接作用于身体的,“在束缚的房间”,此处的房间揭示出人在空间中的关系、空间的限制与规范,而这些种种限制与规范让疯人院成为一座“灵魂监狱”,枯燥且不断重复的乏味生活让“疯人”感受到更窒息的绝望,隐喻着创作者的现实生活:他此时正处于一种不自由的生存状态。 第三层是再现的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是经过主观观念演练前两层空间后,整合的精神性空间,它对于一二层空间具有质疑、挑战的功能,从而创造出自我空间:“站在角落中,享受片刻的自由”,这层空间给了“疯人”喘息的间歇,感受渴望的自由。这份自由与他者的规训相冲突,而这一冲突贯穿于音乐始终,赋予观者强烈的“矛盾感”,反映创作者心理空间与两层现实空间之间冲撞、“争辩着存在的证明”、崩溃破碎后重塑自我的生存体验。 虽然《疯人院》没有描述出具象的空间构造,但是它的空间已深度融入叙事中,完成了隐喻功能,三层空间与三层“自由”相结合——在空间实践中逃离现实存在,在空间再现中反抗压制,最后在再现空间中进行精神的重生与超脱。这首作品独特的空间性很适合舞台呈现,将其置于演唱会的空间中,则又具有一种在疯癫中狂欢的意味。 附录1:符号的艺术——《疯人院》歌词文本解析 前文对《疯人院》的艺术分析主要基于空间的相关理论,而音乐与歌词作为时间性的艺术,遵循线性的逻辑线索展开。吕易秋老师能用富含特定文化意蕴的符号,将合作者抽象的理念用具象又委婉的方式传达出来,很好平衡了文学性与音乐性。并且,词作对更深层或多视角地理解音乐内涵十分重要,所以我尝试写了歌词文本的分析,筛选符号并整理其中的诗性隐喻,以此理清写作的思想脉络。 “疯人”主题统一并承载着文字意象,《疯人院》里所运用的符号简洁凝练,紧扣主题。符号在学术上指具有代表意义、社会公约性的标识,作为意义的载体指称象征物。依据符号的形体本身,我将歌词使用的符号划分为四类:人物符号、文化符号、场景符号、动物符号,内容按时间出现先后排序。
如此整理下来,不难看出这四种符号之间与主题高度融合的关系,刻画出其中的矛盾与冲突。 在人物符号中,“鼓起堂吉诃德的勇敢,向身前空气大声宣战”《堂吉坷德》是文艺复兴时期塞万提斯的文学作品,于1605和1615年出版,戏拟(一种滑稽模仿、重构传统的艺术手法)骑士小说形式叙述堂吉诃德“游侠”的一生。堂吉诃德沉迷于中世纪的骑士小说无法自拔,想要行侠仗义,在当时环境下,堂吉诃德在常人眼中是抱缺守残、彻头彻尾的疯人,与周遭格格不入,只能沦为众人笑柄。伤感小丑,小丑本是扮相滑稽,逗人发笑的角色,人物却精心扮演着“伤感小丑”,颠覆了常规认知。这种颠覆策略在许多电影中都有运用,比如说2019年上映的《小丑》,主角是一个精神崩溃后走向犯罪的喜剧演员。“这相对的问题遵循爱因斯坦的逻辑”,爱因斯坦在当时提出反经典的相对论而招致巨大的争议,这些人物符号的运用相同特征在于,他们都是与周遭环境、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通过符号的象征与隐喻重构历史话语,联结古代与现代,联结虚构与现实,联结创作者与以往人物,揭示出共同的生存困境。 在文化符号中,“古板艺术中最巴洛克的节奏”,友人一篇文章曾论述过巴洛克艺术与疯人院精神内核的关系,此处笔者简单概括下:巴洛克(Baroque)意为“畸形的珍珠”,在文艺复兴封建宗教势力的反扑中诞生,艺术风格繁丽复杂,反庄严宏伟,反理性秩序,装饰华丽、炫耀财富并积极追求创新。而巴洛克音乐的节奏强烈、跳跃,给予观者动态的体验,与古板艺术相对。 在场景符号中,监狱指称的很明显,是被监禁、被禁锢的生活。而丛林,是大多数童话故事的场景,静谧深远,通常暗藏危机。丛林联结的动物符号是野兽,“像丛林里危险的静谧…在主观世界中会有多凶狠的野兽…被狩猎后,到底怎样才能逃走”,这情节让我想起了但丁《神曲》的开篇:“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所以这个一天开始的时辰和这个温和的季节,使我觉得很有希望战胜这只毛皮斑斓悦目的野兽……他冲我走来,一步步紧逼着我退向太阳沉寂的地方。”[2]但丁步入黑暗森林中遭遇到豹子、狮子、母狼三只野兽。象征与寓言是中世纪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关于但丁所写的“森林”,学界通常认为指走到了人生的困境与迷途中,而对野兽的解释意见不一。在歌词文本中,野兽象征的应是“敌人”,这个敌对对象有自我,也有他者。关于“自我”的冲突也是音乐通过多重和声的处理刻画的隐藏矛盾,这些不同的声音让我想到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借用这一音乐术语用来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中的人物内心、人物与人物之间不同声音对话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出创作者的自我挣扎。 另一个动物符号,苍蝇在人认知中通常映像中是肮脏的象征,首先这里反映了生存空间的“肮脏”,其次这两只苍蝇穿着考究,讽刺意味十足,难免让人联想到将外表装饰光鲜靓丽,内心丑陋不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然,也有别种解释,日本新感觉派作家横光利一有本著名小说就题为《苍蝇》,通过苍蝇的视角描绘人与马坠亡的悲剧,脆弱渺小的苍蝇却“翅膀充满了力量,独自在蓝天中悠然地飞翔”颇具荒诞美学色彩,让人思索生与死的界限在于何处,又由何者规定,刚好照应着后面那句“争辩着存在的证明”。 有待创造性想象填补的空白、歧义的产生让解读文学别具魅力。文本中符号更多的诗性隐喻,观者可通过自己的想象联结本体和喻体,我只是以我个人观点解读文本,仅供参照。观者将思想反馈给创作者,思想碰撞再融合,艺术有趣之处正在于它容许“误读”。
关于疯人/疯人院的题材,文学作品我暂时想到的有《喧哗与骚动》,陀氏的大部分小说如《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麦田里的守望者》,谷崎润一郎《疯癫老人日记》,我极力推崇的萨拉·凯恩的《清洗》; 影视作品有许多,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沉默的羔羊》、《黑天鹅》以及上文提到的《小丑》等。 音乐作品我搜集到的有许哲佩的《疯子》、吴青峰的《伤风》、Muse 的Madness、Pink Floyd 的Brain Damage。有兴趣可以延伸聆听。 另外,在上海黑色博物馆,上个月刚结束了“精神病的世界”艺术展览的全国巡展首站,有兴趣可关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