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死更神秘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事实上,从最早为听众所熟知的单曲《晚风》开始,“复古”就一直是陈婧霏所热衷于探讨和表现的命题。
而在从月初陆续发布的系列作品《今晚》《夏宫》和《消亡史》中,“复古”依然是所有作品的共同调性。比如《今晚》的唱词中“禁不住/一直回头看;像昨天/一切都沒改变”,《夏宫》封面的黑白色调。
这些作品想要传达的是,复古并非一种滤镜或风格,而是一种价值观,即“相信未来在过去”。这是一句很值得思考的宣言。
作为经历过千禧年历史的一员,如果回溯起来,我认为新千年的流行音乐发展历程似乎能提供一些参考。先是朴树在《我去2000年》中,用他天真到近乎残忍的声音带领我们走进了一个新时代。但很快,周杰伦的“中国风”就横扫了一切,各种rap唱词换上了琵琶、二胡和古典风格诗词的外衣,代表流行与时尚的歌手要纷纷回到传统戏曲、古典音乐中寻找新的元素。这几年,甚至连迷幻电音和迪斯科也重新流行起来。
单从字面意思上来解释,“复古”意味着“兴起旧时代的元素,引领新风尚”。
但这并不是说,复古就只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概念。关于这个词,也许我们更为熟悉的使用领域是在时尚界。论坛上时不时就有年轻人翻出父母一辈的旧照片,惊呼原来当下流行的“高腰牛仔裤、空气刘海、大垫肩”早已是上一代人玩过的元素。
翻阅历史,实在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早在法国大革命时代,庞贝古城的发现就将古罗马时代的古典风格重新带回现实,潮人们据此创造了新古典主义风格。二战之后,设计师克里斯汀·迪奥则将中世纪的裙撑和束腰重新引入了日常服饰。
东亚文学作品也有值得注意的实例,比如在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中,一千多年前的妇女们就在感慨今时今日不比往昔;在古典文学巅峰作品《红楼梦》中,贾母和王夫人也总在感慨贾府的小姐们可怜,吃穿用度与她们少年时代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在读者看来,天啊,贾府的生活就已经是奢华无比了,那贾母年轻时过的又该是怎样一种“good old days”?
从这种层面来说,犹如时尚界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溯从前的风尚,“复古”恐怕也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追求之一。
既然如此,那过去有什么值得人们一再回望的魅力呢?
这是一个被前置摄像头支配,贩卖各种焦虑和数据垃圾的低美感时代。就连《消亡史》这首歌中所歌唱的“爱情”,在当下或许也偏离了原本的意涵。
经过《今晚》的开场,《夏宫》的铺陈,《消亡史》就像是一场庞大高潮到来之前的一次预演,整首作品就像是用导演思维创作出的一个深邃、梦幻的电影世界。
40秒长的前奏宛如一段滑行而下的入梦之路,稍显诡异的旋律让人跃跃欲试,几乎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的灵感来源于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戏剧作品《莎乐美》。这是一个披着唯美外衣,实则惊世骇俗的故事。犹太国的公主莎乐美疯狂地爱上了被囚的先知约翰,但却惨遭无情拒绝,为此她情愿向希律王献舞,以换得约翰的人头。最后她如愿以偿,满足地亲吻着银盘上约翰染满鲜血的嘴唇。
如果说《夏宫》是将复古的脉络拉回了上世纪的某个年代,那这一次,年轮被推回到了宗教戒条尚未覆盖每一个人的古典时代。
“沐浴着仲夏的玫瑰色幻想/每一抹月光/都把你哼唱”,月光曾被无数诗人用来代表爱情,比如夏目漱石那句经典的“今晚月色很美”。《莎乐美》中也多次提及月光,但剧中各个角色却有着不同的意见。男侍认为月亮像个诡异的死人,要来索命;希律王认为月亮像个追寻情人的疯女人;王后认为月亮就是月亮,没有其他象征意义;莎乐美认为月亮像是尚未被人玷污的纯洁女神,正如她的心上人一样高尚。
陈婧霏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丝绒一般,低低吟唱着她想象中的那个世界。那是一个“坦诚而张扬,纯真又放荡”的年代,只有“情欲在金色的麦田里生长”。
莎乐美疯狂地迷上了连正眼也不愿看她一眼的先知约翰,她开始热烈地表达爱意。“你的身体洁白得就像田野里还没采摘的百合;月亮隐去容颜、群星暗淡的漫长黑夜,比不上你那么黑的头发;你的嘴唇红润得就像是被象牙尖刀一切两半的红石榴”。
但除了被哲人赋予的各种积极意义之外,爱也“是妒嫉加上欲妄”。我们在无数文艺作品中,都见识过如燃烧的炽焰一般,拥有吞噬力量的爱情。比如《呼啸山庄》中游荡在荒原上,犹如患了热病的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情;比如《夏宫》同名电影中的爱情;比如《感官世界》中阿部定对男主人的爱情……
“为你我烧毁了其余的梦想/清理了过往/埋葬了前方”,在这犹如宣言一般坚定的信心之后,歌曲进入副歌部分:“带你进入永昼的光芒/赴浪漫的刑场;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挡”。经过试探、挑逗与犹疑的铺陈,这一段几乎像是酣畅淋漓的沉沦,“在宇宙尽头绽放/在你眼中迷航/石火又电光/深渊里震荡;大海到日落的中央/纵情燃烧这一场”。正如莎乐美所说:爱比死亡更神秘。
用王尔德的名言来说,“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屈服于诱惑”。莎乐美在遭受拒绝之后,也许就已经预见到前方命运,但依然选择欣然前往。
因为“克制和挥霍沒什么不一樣/地狱和天堂/同一个地方”。正如陈婧霏自己的解读:“我欣赏所有极致的绽放。在最美的时候消亡。 重要的是,在终将一无所有之前,我到过天堂,触摸过欲望。”
“爱里没有惧怕。 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 因为在惧怕里含着刑罚。 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从这种层面来说,约翰一书中的这句箴言就像是一种反证。
或许正是因此,陈婧霏说这首歌是她的艺术观的完全展现。莎乐美的爱情,从某种程度而言,就是对充满生命力的美和自由的一首赞歌。
一切未来皆是历史,所以各种科幻巨制都会以莎翁悲剧为根本矛盾。
而在当下,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会被认为“不守妇道”的这个时代,“复古”不仅能提供方法论,更是一种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