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向标 020 |生祥乐队《野莲出庄》为B级食物而作的A级专辑
020
《野莲出庄》
生祥乐队
山下民谣
综评:7.9分
Jingya : 7.5分
《因为妈总唠叨“民以食为天”》
我离家在外 —— 不论是上学嬉游,或在工作里苟延残喘,母亲能关心的范围逐渐被缩小到了“吃饭”。这是她几十年的家庭主妇灶台生活下唯一还能跟我深度互动的话题,虽然她唠叨来去的俗语和成语就那几句,但她说的对,民以食为天。由此看来她做得一手好菜。
《野莲出庄》跟四年前的《围庄》比起来,体量更轻:没有两碟十八首,且将美浓在地农民与化工厂带来的矛盾以北管加摇滚甚至朋克的外衣激烈呈现;《野莲出庄》选择从食物入手(据说是钟永丰长久以来的念想,早有的规划),通篇在讲客家食物,过去互助的农业社会中“你帮一,我帮一”人之间关系的搭建与维系。与平铺直叙地呈现矛盾比起来,这是一个更温和、委婉,却又更形象的方式。
先来说说食物,“粄”与“野菜”是《野莲出庄》的主角。客家人的三季稻,丰收糯米捶打制成各色各味道的粄(西南地区贵川,再往东稍微走些我的家乡湖南,还有安徽和江西称为“粑”),有的重油(如第一首《面帕粄》),是为了延长饱腹感,满足早期客家人田间劳作过重的体力活所需;有的则类似于湖南乡下家里制得糍粑(年糕,无油),是丰收后、春节时对一年劳作丰收的奖励(芋仔粄似乎有这意味)。传统农业社会的劳动图景通过沿袭的特色主食形象呈现:主食作为餐桌上非主角但必不可缺的角色,往往是这个地区地理气候、人情和社会文化的集中体现——对客家人来说,都在粄里。
野菜亦频频出现在钟永丰的词中。同大棚里种植,快速生长,被采摘的蔬菜相比,野菜的成长方式更野蛮粗粝,吃雨水,扎任意满足生存需求的泥——故野菜也有难以下咽的“怪”和让人戒不掉的妙。钟永丰和林生祥用了一整首歌来描述“对面乌”。它食来又涩又苦,制成家家户户餐桌上的酱菜得花费好一番功夫。“持家长媳妇,剁摘洗,煮压卤,工序揽全部;饼圆圆,腌缸浸,墙角阿母心。”短句,一字一动作,远在家乡劳作的母亲被画出来,戳中游子心。十月回家临走,百般说服我妈在出门前吃掉了两颗水煮土鸡蛋后(我问她,我这是进京赶考吗?还得背鸡蛋。她也笑了,但仍然坚持让我吃下去),我还是带走了她做的蒿子粑。蒿子是湖南红土里常见的野菜,茂盛在清明前后。还有地菜,是农历三月三食地菜煮鸡蛋。母亲知道我爱吃蒿子粑,每年会从市场买,拜托乡下的外婆采,焯水挤出菜汁去涩后揉成球,冻在冰箱里。从大学开始的每次离家归家,我都会带走一盒新鲜温热的蒿子粑,故看到《对面乌》,居然有点翻涌。“多少年啊,吃尽人生苦,好端端舌头忆起对面乌。从咸涩黏尝出甘带甜,一时间心转念,穿过墙角走上崁顶路,猛抬头对到阿母的目珠。〞歌曲影片里的女孩下班后食对面乌煎蛋,咽下白米饭的时候,大约也是同样心境吧。《斛菜冇筒梗》也是,这种与水稻共生的野菜在巧妇手中“野涩变家香”,正是野菜之妙处;而《打乌子》中,“无定着啊汝离土离乡,行南走北好泊好浪”,它此时是一个介质,承载在异乡的流浪儿们的共鸣和理解,“喊我介名,我怕知汝奈耶来”,听你叫打乌子,或跟你聊聊天,说说家乡,就知我们都同食过野菜的滋味。
野菜、粄,是湿润的亚热带气候里的南国孩子对家乡食物难以割舍的一味,至少对我来说是。故听《野莲出庄》,格外切中心里软肋,但这仅是专辑中柔软一面。《大封》用舒缓的南部节奏,带着闲散阳光的音调唱“过去的年”(尤其清楚描绘“门前纸”、“五福纸”等细节),对比听众在如今城市生活的况味,与乡土社会的割裂与疏离就不言而喻了,这是以华语社会在加速城市化进程中普遍的失落。《野莲出庄》是专辑最切题和激烈的一首,唢呐一出似乎喜气洋洋,细看则是在2016年遭受莫兰蒂台风后,来自越南的外劳进入美浓务工,维系当地烟草业,但被移民署检查遭受遣返、禁止入境等处罚的现实故事。外籍劳工问题在台湾存在已久,一面获取入境资格难上加难,对于不同国家的审核标准差异大,而本地对劳工的需求(不论是城市中的护工还是田野间的劳动力)都需求大,非法劳工入境难控,更需随时躲避移民署检查;而合法外劳的劳动保障也并未完善,菲律宾和越南成为两个集中输出的大头。“好在南洋新嫁娘,爷娘探亲助援多;久做成一家,他们讲什么全球在地化”,在地化固然是个符合趋势政治正确的口号,喊喊显得一本正经,但被在地的越南新娘和外劳们负荷以冷笑也说不定。
钟永丰的词展现了客家文字之美:句短,内涵丰富,很好地利用了客家话从文言文沿袭而来的简洁和意蕴;他用食物写人情、写农业社会与现代城市的割裂,定下这张专辑框架后,交予林生祥。
生祥乐队承袭了交工乐队最显眼唢呐,自带泥土地上丰收和节庆的欢天喜地。唢呐也被制作人推在了最前面,似是让它做最显眼的主角;精巧的吉他则被收到中后部,显得温润敦厚。(除编曲以民谣为主调,如《树豆》、《鸡肉饭》、《芋仔粄》)。林生祥的“电月琴”是定制的,他在自己的脸书上特撰一文,说很久没有弹过电吉他,电月琴是拜托人定制的。琴头是冲绳三线的型,但是六弦;琴身的木头来自朋友家里的老门板,扎实有年岁;故它的音色微微带有冲绳岛歌的况味,但不会过多,依旧相似于民谣吉他(他也曾是个校园民谣和前卫摇滚青年)。这张整体显得和善些,跟《大佛普拉斯》里的配乐比起来:那些对城市外土地上生存的小人物的洞察,涩味的嘲讽和幽默,听来还是要叹一口气的。
从2014年的《我庄》,到2016年的《围庄》,《野莲出庄》给“我庄三部曲”一个带着浓厚人情味的结尾,用柔软裹挟着矛盾,我以为很恰当于台湾:热岛除却台北、台中、高雄三大城市之外的城镇里,仍留有“你帮一,我帮一”的遗存——就像一个缓冲带,在尖锐里和稀泥,将好几方拉扯。《野莲出庄》意以完整性很高的一张作品本身呈现这种“缓冲带”和“拉扯”:一方面是游子离乡,农村凋敝,外劳矛盾;一方面又是传统文化和血缘亲情带来的羁绊和不舍得。转化为音乐,则用民谣的编曲弱化了摇滚成分,甚至融入些冲绳岛歌和夏威夷海滩味道的riff,听来一片祥和愉悦。可它沉甸甸的,依然是一碗扎实的粄。
脱脱不花:8.8分
在虎掷龙拿的《我庄》《围庄》之后,生祥乐队松弛下来。新专辑《野莲出庄》,就像在交工时代和《临暗》之后的《种树》《野生》《大地书房》,不再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却稳稳拓宽着音乐和文学的主题。这次的题目是“食物书写”,曲曲活色生香,旨趣却依然在全球化和本地性的撕扯,不动声色地延展了“新饮食运动”的议题。
国际资本借WTO撬开关税壁垒,各国小农纷纷遭遇屠戮——这是经济全球化的另一面。最惨如菲律宾,已彻底成为跨国企业的农产品原料供应和加工地,农民也沦为失去土地的农工。前车之鉴,很多地区出现了保护本地农业的所谓“新饮食运动”:经济上,直接联通本地农民和周边城市的中小型菜市场(如欧洲),甚至主妇社群(如日本),在“私人定制”和“私房性生产”之间求平衡;文化上,则从风味、传统技艺和风俗等方面来鼓吹农产品的本地性,以对抗因长途运输、规模生产等因素而必然牺牲风味和健康的大资本模式。《野莲出庄》毫无疑问出自这场运动。这份民谣版的美浓客家平民菜谱,是要通过唤醒城里人的味蕾记忆和乡土情感,来鼓舞起他们对本地农产品的信心。
林生祥依然进取心十足。吉他木琴、电琴和唢呐几番斗法,一如既往地扣人心弦,而《大封》里跟唢呐周旋推手的哼唱、《对面乌》末段潮水般深情的钢琴铺陈,还有《打乌子》整曲对那卡西的戏仿,在以往编配中都很少听到,值得回味再三。钟永丰显然也有很自觉的文学企图,几次访谈一再论及食物书写的心得,并有意与林海音、梁容若等人的作品对话。他对各色菜肴的白描、对乡土记忆的钩沉、对平民气质的表彰、对女性生命体验的索隐,一一体贴至微,细腻动人。
不过如今的乡土美食作为媒体景观已然过剩,怎么以此讨论全球化困境,实在是极险极难的题目。事实上,纵然每首歌在技术层面都称得上精彩,若只停留在对记忆和经验的荐誉溢美,而没有摸索到改变现实、想象未来的抓手,还是会让人对心有不甘。然而我们终于在专辑临近末尾听到了《野莲出庄》:
“野莲”本是美浓的廉价土菜,在苹果因台风受损的时节,竟偶然成为热销产品。农忙之时,当地“越南新娘”喊来娘家亲戚参与生产,以解燃眉之急。这些东南亚劳工参与收割“野莲”,终日半身浸没池塘,伤病缠身,任劳任怨,撑起了这一项产业。虽然语言不通,但本地人和外来人在劳动中被纽结在一起,真正成为一家人。然而这时候,“移民署”却来添乱,从田间地头把“非法劳工”直接抓走。这当然不是单纯的法律程序问题。大城市收割年轻人,以致农村空心化,农业劳动不得不转嫁给从更弱势地区输入的外籍劳工。政府无视甚至有意牺牲农民利益,来换取全球化红利,当然应该有人表示愤怒。“越南新娘”的融入本身就是农村空心化所致的社会问题,政府不但不负责,还要大抓外籍劳工,当然应有人感到惭愧。林生祥假托婆家口吻,用越南话对被关押的亲家父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可这话本不该农民来讲。
《野莲出庄》似乎已经很难被“食物书写”甚至“新饮食运动”的范畴框定,同名曲把美浓地区鲜活的政治斗争即时报道出来,让人看到劳动力如何与资本、商品一起在全球流转,阶级问题如何和性别、族群问题彼此深深楔入。永远面对极难极险的题目,永远怒目金刚,我们终于辨认出那个熟悉的交工。
liz16 :8.1分
一句平实口白,呼唤面帕粄,也喊开流浪乡土宴序幕。而以面帕粄这等饱腹食物打头,显然不是主流筵席招待宾客的套路,倒也应和着“B级美食”的理念。饱腹带给久处流浪而丢失旧时味蕾之人的“心安”,正是“功名不过云烟,繁华起落圆环”这等叙述力达之处。旧时代被唢呐轻挑地带出,唤出童孩视角,串联两代人从而勾勒出由“大封”此等团圆大菜带来的欢欣图景。唢呐在这场乡土宴中不为生,也不为死,反而散发横贯东南至东北的乡土气息。木推车“吱吱拐拐”预告着“豆腐牯”的叫卖声,而这将温情至极的豆腐花同孤寂孩童的纯真期待与共鸣联通于一处。“斛菜冇筒梗”融合猪油爆姜香气,先前乡宴的土气被揉入野菜涩味弥漫的三月天山水稻田画之中。
“鸡肉饭”“芋仔饭”“对面乌”则有着相似气息与纹理:步行、落座经过时空日常轮回;“阿母”回环地进行着用芋仔饭换游子“行稳又行远”的仪式;时间轮转随回旋的和弦完成这替换咸涩为甘甜的味蕾手术。三种夹着充满女性色彩的食物一同完成“人客像河,流过身边”的时空书写。唢呐用浪荡个性打通本土与地球另一段的通道,打乌子也行南走北地填补上残缺的野性奇香。晒豆声,颗粒感,点滴处理应和树豆自原住民处传来的绵韧感。“野莲出庄”被电吉他,唢呐推入莫兰蒂台风中。野莲,既是美浓冲击下本土创新改换的支柱,亦指向非法移工之“野”同 “莫兰蒂台风”般的WTO冲击间的关系。“菜干”则携笛声,带猫叫,走入台南处慵懒,赠与来客乡土宴的仓储之礼。
借用食物表达世代传递与人情流动,可归为保险却不落俗的选择。更何况华语音乐中食物表达本就寥寥无几,这保险之举反成亮眼之处,这无需过度指摘。从《菊花夜行军》的石破天惊到《野莲出庄》的“B级”选择,林生祥已然成为农民乡土历史的记录者与代言人,钟永丰书写食物同家庭、女性、生态间关系的笔触,在同质化表达构成的天井中显得精彩又充满力量。而词作也少见的同林生祥曲一般白话、在地。
当生祥用这一桌“野宴”招待流浪之人与好奇之客时,团簇桌周可见父、母、孩子、姑婆的多人员视角表达,也可窥见人员、土地羁绊发展的基本盘。从乡俗而来,土壤与食物的力量似乎理所应当,但也被限制得磨去锋利,变为换父母开心,听众愉悦的“复古”乡村之作。而这场宴席同游子的共情,也落到听众聆听鉴赏既定范围内。显然,这不是林生祥最好的专辑,这场乡土之宴也不涉及出人意料的设计与主旨,但其中用食物之笔记录、填补着土地志记的做法已弥足珍贵,乡土气息伴惬意村间民谣也颇有悦耳乐趣。
在保留赞叹后,回看这片土地上的乡村,还有多少保留了声音?还有多少能发出声音?还有多少乡村人的声音?答案已被土洋楼侵占与掩盖,声音渐被猎奇与嘲讽的咯咯笑声遮蔽入城市化的尘埃中。
Zzz:6.5分
有一些乡村和民谣的温暖,却也有简单、陈旧带来的温吞乏味,即使是和Bob Dylan今年相对“清淡”的新专辑相比,除了民族特点的客家话演唱和民族乐器如唢呐的这种天然优势之外,音乐上似乎并没有太多新意或丰富度,这难免令人有些失望。
JoeZhan:8.5分
在社会学意义上,这张作品将食物及其原料、生产和消费过程作为乡土社会生态系统的物质、知识财富和社会纽带进行书写,并借物喻人,歌颂在地缘、全球市场、城乡乃至宗族性别意义上的边缘者;艺术层面,质朴凝练如《国风》的词句以及上一张专辑《围庄》将北管作为乐队常规编制后进一步拓宽类型视野的尝试,都是我期待中钟永丰和林生祥所能做到的“分内之事”。
不过稍微想象同样的主题在此地会如何被书写,或许更能够意识到这张专辑的价值:在“我庄宇宙”中,乡村这一存在对于城市人来讲不仅仅是增长逻辑下扶贫叙事的对象,也远不止是消费路径下的带货“供应商”。虽然“乡愁”的描绘在某种程度上切中了中产想象中的田园景观,但《对面乌》《打乌子》《野莲出庄》这些作品都警示着听众,“我庄”作为乡村不是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避风港;对乡村遗产的多维度挖掘和批判性继承,拒绝彻底的浪漫化和景观化,对当下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具体的劳动者及其社群的、不囿于身份政治的关切,都是此岸创作者处理“草根议题”应该时刻提醒自己的。
与前几张“我庄”系列作品相比,《野莲出庄》 略收锋芒,尤其《菜干》作为专辑的结尾曲,和过往几张末尾催人泪下的抒情“大歌”相比意外地平淡;但在十首歌的借食物讲人间事之后回到食物本身,“一镬水煮旺,蒜头来陪阵,排骨参详”,或许是一种不那么雄心勃勃、但同样活色生香的“吃货本位”的理想。
本期编辑:Jo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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