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对舞:Moondance
世人皆知Van Morrison是一个了不起的全才,从早期跟随乐队Them征战开始,其风格之多变,歌词之灵动,以及旋律之浑然天成,都令无数乐迷艳羡叹服,仿佛他的创作早已不是流派所能定义,倒更像是他个人丰富内在的迷乱映射。1970年年初,几乎马上就要被商业阻力压垮的他再次完成了惊世之作《Moondance》,并将他从“山穷水尽”的地步中拉了回来,他的事业由此而逐步回暖。而这张专辑本身也无疑值得人们反复回味,多种元素的糅杂造就出奇妙的化学反应,悦耳至极的旋律更是可以撩拨起听者的无限思绪,这样一张完美得恰到好处的唱片,有谁能够拒绝呢?
“能不能闭上你们的臭嘴并给我TM的好好听歌?!”Van Morrison显然对现场观众的反应不知所措,不久前他才刚刚发行了叫好不叫座的超级名盘《Astral Weeks》,虽然在录制过程中有诸多的不满,虽然他并没有取得梦寐以求的制作主导权,但作为承载他内心深处声音的重要载体,他还是在精雕细刻,以近乎极致的完美主义完成了歌曲的录制,只可惜大家似乎对这种近乎神叨的呓语没什么耐性。听众这种不耐烦的态度终于在Van来到西好莱坞著名的Whisky a Go Go俱乐部进行宣传演出时被其全部反噬,他开始用粗暴的语言来向观众示威,当然他们同样不甘示弱,用更嘈杂的谈话声给了他极不友好的回应,此时Van与乐迷几乎处在一种完全对立的关系中,并且好像在短时间内也几乎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案。他在商业、听众、以及艺术追求等多重的压力下越来越显得沉默寡言,他和妻子搬到了纽约州的伍德斯托克,每次他们开车经过这里,他都会死死地盯向Bob Dylan的住所那边,以求得一种心灵上的联结与感应,毕竟那时的Dylan也许是他唯一能够仰慕的同龄人偶像了。
大致在69年的春天,Van Morrison来到了纽约的Century Sound开始进行一些新材料的录音,专辑制作人Lewis Merenstein也给他找回了熟悉的乐手——录制《Astral Weeks》的原班人马,只是这熟悉的阵容完全无法缓解他那无处安放的焦虑感,他在隔音室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行动力,看起来即疏离又无助,他再也撑不下去,不得已只好中断了这次的录音计划。Van终于决定主导一切,他解散了这些录制《Astral Weeks》的功勋乐手,并替代Lewis成为专辑的制作人,所有的生杀大权开始尽归于他一个人掌控。从结果上看,这步棋显然是走对了,其实对于很多天才艺术家来说,很多时候在创作过程中的独断专行、横征暴敛对一部完善的作品的诞生都有着积极的正面作用,像在Paul McCartney、Phil Spector、Brian Wilson以及Roger Waters等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当中,我们就能经常看到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相对之前过于流行的“Brown Eyed Girl”(1967)以及过于抽象意识流的专辑《Astral Weeks》(1968),Van在此时已经痛定思痛,开始尝试更为成熟的创作方式,在让大众感到喜爱与接受的同时充分做到了自我表达与情绪释放,非常巧妙的达成了“私人化”与“流行化”二者的平衡,并且用偏向摇滚的曲风融入爵士、灵魂乐以及爱尔兰民谣等元素,让听众在每一首歌当中都可以在有如糖衣般甜蜜旋律的引导下插上翅膀,游移到人迹罕至的内心世界去探索,去感受。
开场曲“And It Stoned Me”就带领大家初步体验了一次山水间的心灵救赎与净化的过程,滴落的雨水,清澈的溪水都随着钢琴、吉他与萨克斯风的流淌将整个人的身体完全浸透,并不断地进行着冲刷与洗涤,只需要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可以无限享用大自然的恩典。Van在之后的日子里也说过,这与自己小时候的一次直击内心的奇妙经历有关,当时只有十几岁的他和几个人一起跑去乡间的小溪边钓鱼,只不过他们才刚刚走进村庄,Van已经口渴难忍,他去到一间小石屋,向里面的老人要了一瓶水,这瓶从小溪中取来的水刚一入口,他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诡谲体验——周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已静止凝固,声音彻底消失,人似乎也动弹不得,感觉就像是他灵魂出窍一般,被无端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或维度当中,足足五分钟过后,Van才恢复了自我意识与活动能力。这样一次颇为灵异的经验自然给了他无比深刻的印象,过了多少年还显得历历在目,而作为一张私人情绪被摆在无比重要的位置上的唱片,以这样首歌起步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专辑的同名曲“Moondance”,则是带着浓烈爵士风味的浪漫杰作,基本上均由原声乐器进行配置,在松弛自由的演奏表象之下,大放异彩的管乐(萨克斯风与长笛)solo让人为之一振,而扣人心弦的电贝斯像船锚一样将所有灵动的音符聚合到一起,让它们不至于被风暴潮一般的情绪所冲散。在清凉宜人的魔力秋夜,无数泡泡在空中漫舞,形成朦胧又梦幻的绝妙色彩,两个人也就在这样迷醉的气氛下跟随节奏轻轻摆动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将浪漫的气息推向顶点。能够拥有这样的完美体验,谁还会在乎周遭一切的纷纷扰扰呢?
穿越了专辑同名曲那轻松摇摆的氛围,Van Morrison尝试用更深情的音乐来冲淡之前的悠闲与舒适,这首“Crazy Love”听起来完全没有一点疯狂的感觉,倒却非常像是只有Motown大神Smokey Robinson才能演唱出来的美妙灵魂乐。歌曲的整体表现虽然显得舒缓而温柔,但他在演唱当中还特意让自己无限靠近麦克风,并明显提升了自己的音区,后面还搭上了很有福音味道的三部和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挚、纯粹与圣洁,仿佛得到了爱,就能够进入天堂。
紧随其后的是“Caravan”,一首怀旧又奔放,也很能够体现创作功力的作品,怀旧体现在他对传统收音机的疯狂迷恋,这种特殊的感情在他其它的一些歌曲里也能找到不少痕迹;而奔放则体现在对吉普赛式流浪生活的极致向往。两种情感不断融合,在Van Morrison近乎于白描的笔触之下发光发亮,嬉皮士们对和谐社会的终极愿景仿佛在谈笑之间便已实现。除此之外,这首歌还有一个相当著名的版本,1976年11月25日感恩节,传奇团体The Band在加州旧金山的Winterland Ballroom举办了自己的告别演出,作为重要的特邀嘉宾之一,Van与The Band合作完成这首“Caravan”的现场版。当天他身着一件酒红色的外衣,肩部两侧的装饰物异常光彩照人,和The Band的几位成员相互配合自然是不在话下,到了乐曲的后半段,Van便开始大手乱挥,大腿乱踢,似乎藏于内心的张扬狂野都随着钻石般闪耀的外衣一并释放,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One more time”,仿佛观众永远都不会厌烦,演出永远都不会结束。他们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被老牌摇滚乐迷马丁·斯科塞斯用他那迷离又敏感的镜头记录了下来,并最终成为了纪录片《The Last Waltz》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完美表演也就此被人永恒传颂。
A面结束曲“Into the Mystic”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整张专辑的核心曲目,最后一句“too late to stop now”后来甚至成为了他一张现场专辑的名字。它的歌词相当让人摸不着头脑,Van在里面使用了极多的同音词来故意让歌词产生“歧义”,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人们采用了千奇百怪的方式来解释歌词的意义,认为这个出海的水手可能会面对死亡、漂泊流浪、或是接受信仰以及性方面的诱惑等等,恐怕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没法欣赏这样的歌曲,我们可以用耳朵感受到动听的旋律,进而带出一种平静舒缓的美妙感受与情景情绪的起伏错落,就像歌名一样,我们被这样的氛围拖入了一个未知的神秘空间,在天地海陆之中任意地穿梭游荡,并以最自由的形式完成心灵解放的终极旅程,或许当听完这首歌的时候,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对着自己所爱之人说出“And I wanna rock your gypsy soul/just like way back in the days of old/and magnificently we will float into the mystic”这样浪漫到极致的话语吧。
也许是因为《Moondance》的前半段显得过于惊艳,好像吸引走了绝大部分听众的注意力,所以专辑B面的歌曲在名气上来说似乎略逊一筹,但如果大家以为这些歌是由于质量不够高而不出名的,那当然就大错特错了。开头的“Come Running”是轻松随性的小品式歌曲,只需大概听上一次就几乎可以把大家的烦恼统统抛掉,而里面的歌词据Van的说法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并不需要去花费多大的心思来解读,总体来说可能是更多地为了中和前面那些偏晦涩偏内化的歌曲而存在的。当年这首歌发行了单曲,并意外地在美国Billboard排行榜里入围前40名,成为专辑当中最成功的单曲之一,它也就这样和该专辑一起,成为了Van Morrison重新崛起的重要见证者。
幻梦与噩梦交叠错位纠缠不清的歌“These Dreams of You”有着跳脱的shuffle beat与俏皮可爱的口琴演奏,但看似欢快的旋律却藏不住内省式的纠结与挣扎。歌词由好几个梦境片段组接在一起而形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黑泽明导演的电影《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Van在之后的采访中也曾说过这首歌的灵感主要便是来自于一个梦境,他梦到有人刺杀了灵魂歌王Ray Charles,震惊之余他也顺便决定整合自己其它的一些梦境内容来组成一首歌曲。这些梦境的总体情绪以负面居多,主人公不断地面对着对方的谎言,对他需要被爱的事实视而不见,甚至还彻底失控动手打人,这样一种被控制的绝望感受也许预示着Van和他当时的妻子Janet Planet之后感情的发展方向,不过本人倒认为这样的梦境更可能和他当时的情绪状态有关,毕竟他在好几年的时间里都挣扎在自我意识与听众认可中间难以自拔,而在这张专辑的录制期间他也经常能够感到周围人给他施加的强大压力,这样近乎于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经过内化而进入潜意识之中,出现如此纠缠不安的梦可能也就不这么奇怪了。
在A面第三首“Crazy Love”当中,我们听到了背景中那带有一丝灵魂与福音味道的三部和声,巧合的是,在专辑B面第三首歌中,这几个人的和声再度出现。Van曾经说过这首“Brand New Day”是他在听到了The Band演唱的歌曲(具体情况他记不清楚,也许是“The Weight”也可能是“I Shall Be Released”)之后有的灵感,同样是用极为交心的方式来描绘自己——曾经一度被抛弃,被遗忘,整个人处在迷茫与无助的状态之中,但就在一瞬间的感召下,他寻得了救赎,收获了自由——这样的一种重获新生的过程。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背景和声的人员中除了刚才提到的这几个,还有一位配唱界的传奇人物Cissy Houston,如果大家实在不清楚她是谁,那么她女儿的大名——Whitney Houston——应该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
临近唱片结尾,整个气氛开始变得无比喧闹,能量也近乎要溢满出来,就好像在经历一场永不疲倦的狂欢。“Everyone”开头的solo显得独具一格,这种特殊的键盘乐器clavinet——一种插电扩音的小键琴——加上悠扬婉转的长笛为该曲提供了极为华丽斑斓的巴洛克效果,其歌词看上去也较为潇洒积极,仿佛摩拳擦掌为最后欢聚的盛会做好准备。
贝斯开始张牙舞爪,预示着最终欢庆时刻的到来,“Glad Tidings”源自于Van在伦敦的朋友给他写下的一封信,他的朋友在最后用了“Glad Tidings from London”来作结,自然而然,歌词中的一句“And we’ll send you glad tidings from New York”便是在回应这位好友。热闹非凡的管乐组、吉他与电风琴在R&B式的律动下群花盛放,带着Van那充满磁性的嗓音一起来给听众做出谢幕表演。当一切复归于平静,我们也就应该知道,他们几个人会继续这样类似吟游诗人的旅程,奔向遥远的未知世界。
Van Morrison在《Moondance》里开始尝试拥抱世俗的眼光,但与此同时,其文字的深度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这也就让专辑不仅能够在获得一边倒的正面评价,还能在市场成绩上取得进展,在英美两地均可以拿下Top 40的不错表现,70年下半年,他发行的单曲“Domino”又拿下了Billboard榜单的第9位,在之前与听众若即若离,作品也屡屡碰壁的情况下,他终于用一张相对讨喜但依然成熟的专辑为自己打出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当然对乐迷来讲,能够徜徉在这样一张令人沉醉的专辑中本身就已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经历,所以不必在意它的名气与评价,只需要静静地体味里面音符传递出的情感,剩下的就交给自己的内心吧。
(原文发表于公众号“与捕鸟人”,与@轩辕York 共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