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别的历史》的阅读理解,写在《成长小说》之后

我第一次听《我不要别的历史》大概是2016年初,而后不久就体验了他们的现场,成为乐队的拥趸。我也一直有给这张专辑写乐评的想法,但始终没有找到清晰的头绪。直到《成长小说》正式上线前后,我重新在回顾时,记录了一些我对这些作品的“阅读理解”,尽管有些琐碎,也算蛮完整地总结了我当前对《我不要别的历史》的看法和分析。这次综合起来贴在这里,留个底。
「乐园」
若要捋我最喜欢的海朋森作品,「乐园」能排得蛮靠前。急迫的空袭警报声之后,是行进感极强的连复段,宛若大军逼近。“别站在心脏的后面,别站在心脏的下面,”陈思江开口的第一句,和现在的爆发与张力相比,她当时的声音还显得有些小心,在试探着自己的边际。“他们离开后却还是拉着你的手,”如果我没猜错,这句来自季一楠。而这种唱和的形式将不断地出现在海朋森这张专辑以及之后的作品里。
序章结束,进入「乐园」的主体。“怎样才能留住你的天真,怎样才能卸下世界对你的成见。”是我最喜欢的句子之一。天真,或许是成年社会最欠缺的品质,因为天真的普遍丧失,这个词语在社会语境当中已带有些许贬义。成为一位合格的成年人,难道必须要牺牲自己的天真去变成大人和大人物,变成一个只会被金钱和利益打动的普通人(chou sha bi)?
而立意拔高一些说,寻找或者回归“不会牺牲天真的世界”的愿望和期许,是《我不要别的历史》暗含的概念之一。或许也是海朋森(Hi Person)的初衷之一。
「他打定主意做一个游客」
被乐园驱逐,失去天真的人,生活该是什么样子?“我想就这样的生活下去,就像不再面对什么谜题。天空代替脑海,生活不需要意义。”
记得去年在海朋森晚会现场,这段由合唱组齐声唱出,简直是主角心中回响的旁白,一群人在劝说他放弃思考、放弃抵抗。你说,保持思考的状态多累啊?日常学习和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思考一些不切实际的命题(谜题)?它有用吗,有什么价值?每天睡懒觉看影视剧玩游戏,不是很快乐吗?被人潮推动而随波逐流,不是更轻松?宇宙的熵增是永恒的过程,一个人逆熵顶屁用!尽情地拥抱虚无而娱乐的现代生活吧。
「他打定主意做一个游客」或许是《我不要别的历史》里传唱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和最有名的「幕布」一样,一首叙事诗歌。后朋克式粗砺高亢的吉他连复段和后硬核朋克式急促干脆的扫弦互换交叠,贯穿始终的吉他循环在其中时隐时现;如大卫·拜恩般新浪潮风格的人声,隐喻着现代生活带给人的神经敏感。丰富的编排让这首歌宛如一出歌剧小品,小巧而隽永。
「末日旅馆」
「末日旅馆」初听不易入耳,鼓与贝斯领衔的前奏似乎就预示了这首歌的编排独特,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器乐推进。它可以作为海朋森早期作品里器乐的样板参考,不过,海朋森哪一首器乐又不精彩呢?
第一段的人声颇具厌倦感:“快来带着空虚参加,我们彩色唾液聚会。”配合着单调的曲子,无精打采的派对人的空虚灵魂与疲态肉体跃然纸上。夜幕落下,桥接部分是灵动华丽的音符羽片,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晶莹剔透,渐渐填满,然后爆发。季一楠和刘泽同两把吉他的配合是真灵巧,不断地叠加变换,拉扯呼应着对方,进行末日狂奔。
依然说海朋森晚会。那晚结束后的好长时间里,回荡在我身体里的旋律歌词不是别的脍炙人口的句子,而是这段:“想象冲昏黑色的大脑,夜晚铺开金色的轨道。明天是什么颜色别告诉我,我们一起奔跑吧,质疑什么!”当下次再现场若有机会听到这首歌,不妨一起喊,一起唱,一起忘记不存在的明天。
「幕布」
“他是一个今晚的演员,混在观众中前往剧院。他们互相猜测彼此的表现,却不知道对方近在眼前。”这是「幕布」最值得玩味的一段歌词。
说来真巧,昨晚看书翻见波兰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针对剧场所做的一段评论,与这首歌产生了有趣的契合:“我们可以看见剧场对生活在当代文明里的人们的疗愈功能。没错,做出这场表演的是演员,但他必须跟观众相遇,才能完成演出。”“来吧,来现场与海朋森见面,许你一个有灯光的难忘的夜晚”——仿佛是海朋森为每一位来到现场的乐迷做出的承诺。
很多人和我一样,是从这首「幕布」认识的海朋森。甚至熟悉到,只需第一个音,我们就能听出这是「幕布」。当然,对于更年轻的新乐迷而言,《春夏秋冬》的「草莓」才是他们的入门曲,对于再年轻再新一些的乐迷来说,《成长小说》的「春风」才是。
当初「幕布」被兵马司选作《我不要别的历史》主打单曲,从企划角度,结构规整、旋律多彩、词意丰满的它,是一个极为成功的选择,几乎捕捉并定义了整整三年的“海朋森形象”,直到《她从广场回来》发行。
开篇吉他尤为经典,作为乐队初登舞台的前奏,庄重而悠远;也像是史诗电影的序章,缓缓移动的镜头,大气而悠扬;更像是我每次站在海朋森现场的入口,都会想起的这句话,这首极富寓意的诗的第一句:“这是通往剧院的大路。”
「播种」、「走出房间」和「门」
「播种」、「走出房间」和「门」是《我不要别的历史》里三首没有太多收听量的作品,为加深印象,或许你可以展开联想,将它们串起来,称之为“出走三部曲”。
为何这么说?「播种」唱“你想出走,也想回头”,捕捉爱恨交织的难割舍;而「走出房间」则唱“现在你走出了房间,你渴望着一切”,完成对自由的追求;然而「门」却呼唤着“放弃抵抗,回到母亲身旁”,我知道我的出走失败了;皆可视为对某种“出走”行为的思索。
词作者陈思江在这一阶段的创作主题,时常是追问剖析现代人作为个体应该如何面对自我、家庭以及社会,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更多转向宏大历史或者说公共生活的叙述。歌词的主角很多时候都进行着内省的自我对话,挣扎在各式各样显性或隐性的束缚里(墙、礼节、成见),既想“把事情全部都抛到脑后”,也想“回到母亲身旁”。当她唱出“别再让孩子们忘记了一切”,你能感受到她的无奈与诚恳。
最后回到音乐,你去仔细听听「播种」和「门」,有没有发现丝丝后摇色彩?我还蛮惊奇的!
「红色街区」
「红色街区」,我最喜欢的海朋森作品之一,却也是《我不要别的历史》里最沉郁压抑、最情绪泛滥的一首:仿佛一位被生活打败的斗士,喃喃自语,放弃了抵抗,苟同着已成定局的命运,寄希望于最后时光,能享受一丝丝的欢愉——甚至像是加缪笔下西西弗斯所探寻的荒谬中的欢愉。
歌词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开篇第一句:“如果时间、速度和距离都只是状态”。陈思江是一位艺术家,却对科学有着浓厚兴趣,如果说“时间”、“速度”和“距离”都只是基础的物理量,那「你把我的脸庞转向明天」里的“星星是过去的模样”,则是神秘而浪漫的宇宙学现象。陈思江的歌词有时候就如此的奇妙。
“可不够妥当吗?你要破坏这整个演出。我很失望,我的歌声失败了。”这首歌每次听完,都要失落一会儿,得缓缓。
「鸭子」
「鸭子」是为数不多的海朋森官方给出过歌词创作背景的作品,或许可以从中一窥其写作思路。
海朋森晚会的现场,季一楠给出解释的很具体。创作场景是几年前双楠附近的一个立交桥下,一群下水道工人在打开的井道口旁边。季一楠还为此拍过一张照片(或许可以联想最近海朋森官方倒计时照片的风格)。下水道流淌的是城市的污水,如果它出现问题,那意味着城市生病了。工人进入下水管道的行为,无论是从实际观察还是内在含义,均像是地面吞进一颗“胶囊”,且胶囊也有治疗的象征意义,不可谓不巧妙。“鸭子”同样是工人的象征,它也并非真正的鸭子,而是类似小黄鸭塑料玩具的人造物,漂浮在浑浊的下水道里。何为“不存在的鱼群”?则是水已被彻底污染的暗示。
从“我仿佛可以看见”开始,是过渡段,轻唱的旋律有一种小心翼翼的优美。这部唱完,进来的吉他连复段是我最喜欢的段落之一,灵巧跃动,直击脑干,总听得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们这些晶莹剔透的模型」
说来惭愧,「我们这些晶莹剔透的模型」在我初听海朋森的那段时间,总是被我忽视,后来渐渐感受到它的劲道。尤其是听过现场,吉他好几天回荡在我潜意识里,就跟「每天的行军」一样。我的海朋森晚会靴腿音频里,在向结尾(“他看不见风来的方向”)行进的吉他段落间,收进一句我没忍住的“操”。相较起来,专辑录音版季一楠的吉他或许稍显规矩,情绪平稳,然而现场的彻底释放让乐句一次次冲击你的心脏,给你一种极其想要呐喊却又找不到发泄对象的复杂张力。
这是一首完美的专辑结束曲。它的主题深沉多义,和专辑名“历史”最近的作品(因为专辑同名曲并没有被收录进来)。显然,若按这里一贯下来的解释,“晶莹剔透的模型”包括“小鹿”的意象,均是对人的纯真的一种象征,完成对开场曲「乐园」“怎样才能留住你的天真”的回应:无法避免,无法逃跑。
录音室版的“他看不见风来的方向”是唱出对未来和历史迷茫的绝望,而现场版更像是冲破桎梏的声嘶力竭的宣言,结尾迸发的音符吹开迷雾,既然看不见风,不如自己成为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