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青年旅店》十年:火种仍在燃烧

来源:公众号“骑马下海人”
浮世十万畸零人,从此悲愤有说处。
一.方北路
2010年的冬天,当29岁的董亚千趴在友人的沙发上叹气,为土法炼钢的自制专辑难以达到预想效果而愁闷时,大概不会想到,《万能青年旅店》这张在彼时看来并不完美的乐队同名专辑,会成为点燃华语独立音乐的新火种,并为之开启一段新的十年。
和许多青史留名的乐队一样,万能青年旅店拥有一对不可分割的双子星主创。
对音乐自学成才、一切自己摸索的董亚千早年辍学,在担任乐队主唱和吉他外,把控着所有的编曲工作,音乐于他,即是一切。
而负责乐队全部词作的姬赓则一路求学,偏爱诗歌创作的他从英美文学硕士毕业后,成为一所本地大学的英文老师,履历堪称内地乐队人中的异类。
在石家庄一条名为方北路的大街里,生长于此的二人自小相交,焦不离孟;也正是在坐落于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街旁的董家老宅里,孕育了二人关于音乐的星辰宇宙,完成了专辑的录制工作。

日后被乐迷称为“华北平原第一吉他手”的董亚千,在早年的旁人看来,还只是一个一头卷发、面容青涩的小眼睛乐手,抑郁,且玩世不恭。
但在对待音乐时,他的态度异常认真,以至于每每谈及音乐,都要用“演奏”这个庄重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弹奏。
极度仰望Jimi Hendrix、King Crimson等先辈的董亚千,通过与摇滚乐大师的神交,对音乐创作的要求极其严格,这也正是专辑异常难产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来自内陆城市的小乐队,虽然在当时成军已逾十年,但在首张专辑之前,他们只发表过一张EP和一张DEMO,以及九十年代末一首不堪回首的单曲,即使通过本地杂志《我爱摇滚乐》的随刊CD等方式获得了小众范围内“神团”的评价,但在生活的小城中,他们依然尴尬且寂寞。
能获取的支持可想而知。
设备东拼西凑,制作众人拾柴,此中困苦我们无法得知。总之,最后的筹备工作还算顺利,磕磕碰碰的录制终于结束,美术设计也压哨完成。
接下来的一切属于正史。《万能青年旅店》专辑在2010年11月推出,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乐迷,席卷了整个华语独立音乐。
第十一届音乐风云榜最佳摇滚专辑、最佳摇滚歌曲、华语传媒大奖冬季十大专辑之首,种种荣誉纷至沓来,这些在当时堪称重磅的主流荣誉,在今天看来已是不值一哂,但足以证明他们的横空出世。

无论是中国文学中的“畸零人”与“零余者”,还是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又或者社会学中常说的“边缘人”,生活中无数清醒却无力的小人物,面对无力掌控的命运,往往无处悲歌。
但在专辑最受欢迎的单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纵使一些年轻的耳朵并不了解那段往昔,伴着凶猛爆裂的吉他Riff,郁结的情绪依然能让人共情。不同年代的千种绝望,都有相似之处。
这些都发生在十年之前。时至今日,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依然可以在方北路附近蹲守到董亚千的生活痕迹。

二.台湾
音乐像火种一样在青年中传播开来,越过海峡,在对岸的青年中传递。
经济疲软的大环境下,压力“爆肝”、自嘲为“鲁蛇(loser)”的台湾青年,组成了规模庞大的“崩世代”群体。
而与这种“丧文化”相关的音乐,往往粗糙且乖戾,似乎颓废情绪与精致并富有旋律性的音乐天然隔离,颓丧的歌曲并不需要好听。
直到《万能青年旅店》入台,来自太平洋的暖风与发自太行山脉的工业尘霾,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在瞬间心意相通。
这些在文化上与母体渐行渐远的青年人意外的发现,最能解释他们心意的,竟然是对岸一个从未听闻的小乐队。
一种新的音乐观点,一个新世界。
一时间,石家庄、河北师大附中、秦皇岛成为台湾摇滚迷朗朗上口的熟知地名。
从草东没有派对乐队,到老王乐队、显然乐队,无数受《万能青年旅店》影响的台湾乐队开枝散蔓。
与之相关的是,越来越多的台湾独立乐队在咬字方面受到了大陆音乐人的影响,甚至有人将草东没有派对戏称为“操着河北口音的台湾乐队”。以至于在台引起了关于摇滚乐“大陆腔”的讨论,众多乐评人纷纷下场,捍卫关于咬字与腔调的自由。
曾以港台腔为荣的大陆音乐,竟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对对岸完成了一次文化输出。
在争论之外,《万能青年旅店》也吸引到主流音乐界的普遍关注。台湾著名乐评人马世芳,直接了当地将专辑的影响评价为“整个独立摇滚的参考标准都要往上调整”,作为台湾乐坛门面之一的李宗盛,甚至怀疑到有西方音乐人参与到专辑制作之中。而尚在演艺壮年的歌手张悬与田馥甄,则在演出中不止一次翻唱了专辑中的歌曲。
几次赴台巡演,万能青年旅店交出了漂亮的答卷,不仅一票难求,也吸引到林宥嘉这样的知名歌手排队观演。
2013年,万能青年旅店被台湾规模最大的音乐节“野台开唱”邀请为压轴乐队,最后却由于董亚千意外摔伤遗憾取消。
2018年,台湾老牌独立音乐节“觉醒音乐祭”集结了全台的知名独立乐队,最后揭晓的压轴依然是万能青年旅店。
在演出现场,上千位可能终生都不会踏足河北的台湾青年,完成了对《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合唱。
直击平民心灵的大众文艺,比一万场无人应和的文化联谊都要强力,从来都是。

三.石家庄
北京,中国摇滚乐的心脏。当我们穿过北京的钢铁密林,沿着华北平原一路南下,就会抵达石家庄,这里是万能青年旅店创作的悲悯大地。
万能青年旅店离不开石家庄,解释万能青年旅店也无法离开这座城市。
石家庄,旧城石门,在日据时期堪称华北地区第一堡垒:由于交通便利,华北日军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驻扎在这座开埠不久的小城,无数的壕沟甚至影响到现代石家庄的交通规划。
在解放战争中,它成为解放军攻占的第一座大城市。建国后,石家庄被定位为北方药物和纺织基地,在之后,随着亚洲最大的抗生素工厂华北制药试制青霉素成功,共和国受制于进口高价抗生素的时代正式终结,这是属于这座城市的荣耀时刻。
经历世纪之交的下岗大潮,在新世纪后,它又和无数经济增长乏力的内陆城市一样,极度依赖于地产经济。
这基本就是石家庄作为城市的历史,一个典型的北方工业城市,连对它的描述都乏善可陈。如果说它还有什么值得一书的特点,那就是它是距离首都最近的省会城市。
然而,我们都知道,北京和石家庄的真正距离,比东京还要远。
大批来自天津和唐山的熟练产业工人在建国后移民入石。这其中,也包括董亚千父辈这样的八十年代新移民。
建设,衰老,被抛弃。
在世纪末那场席卷全国的阵痛中,大量的工业家庭遭遇灭顶之灾,此中发生的无数悲剧,除了那首传遍大街小巷的《从头再来》和春晚里“我不下岗谁下岗”的豪言,只能寄希望于后人的总结。
于是就有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不动神色,笔力万钧。
悲歌之后,新的故事仍在继续。这座城市并没有东北地区作为共和国长子的往日荣光,却同它们一样在新的时代中陷入衰退。
在专辑发布十年后的2020年前后,卓达房产、开元金融、东旭光电,几座本地龙头企业连环爆雷,除了吞没掉大量的工作岗位,更有无数家庭的多年积蓄被民间集资掠夺一空。
大梦将寤,犹事雕虫。这样一张老专辑,起码在它生长的土壤里,还没有过时,太平盛世之下,难得一份备忘录。

四.太行
如果你来到被高价楼盘包裹着的石家庄北站,在破烂的车站中登上西行列车,可以一路尽览太行山脉的风貌。
"上党从来天下脊",古人把太行山比作天下的脊梁。作为连接地理二、三阶梯的咽喉,也是农耕与游牧两大文明体系的交锋之地,太行地区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得此粮区,可谋天下。
五代年间,天下大乱。画家荆浩隐退不仕,避祸于太行山中,自称洪谷子,传有《太行山居图》(即所谓《匡庐图》,现藏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为北方山水画派之祖,影响巨大。
荆浩笔下气势雄浑的太行山脉,却并没有将富饶与光鲜赠予它近代的子民:淤塞的泥河、卑微的顽石、瘦怯的山雀,这些地道的太行风物,就像亿万河北乡民一样,只有灰头土脸的尴尬与沉默。
于是有了《泥河》、《采石》、《山雀》,一字排开、简单直接的太行概念三部曲,早已确定加入新专辑。
还是在为无人悲悯的角落歌唱。
令人惊喜的是《山雀》。
这种在太行山间随处可觅的弱小生物,《山雀》为之附上了一层特殊的含义。
悲伤与爱情,是民歌的永恒主题,且二者常常合二为一,从诗经中古老先民的吟唱,到黄土高原上飘荡至今的信天游,概莫能外。
虽然姬庚从未公开发表过情歌,但对感情的拿捏令人赞叹,十年前,一句“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令无数专事情爱的作词人自觉形秽。
而现在,在新歌《山雀》从演出现场流出的只言片语中,万能青年旅店终于也有了真正属于情歌的部分:
“朝霞化精灵
轻快 明亮 恒温的伴侣
她与你共存
违背 对抗相同的命运
爱与疼痛 不觉茫茫道路长
生活历险 并肩茫茫原野荒”
寥寥数笔,一篇爱情跃然纸上,姬赓深植于英美文学的笔力之深,可见一斑。

弹指一挥,十年转瞬而过。
鼓手杨友耕退出,旧鼓手冯江重新加入,乐队成员们来来往往,但董亚千和姬赓一直都在。
除了乐队的第二张专辑即将诞生、新的十年一剑即将出鞘外,《万能青年旅店》也在不断焕发着新的生命。
2020年,在触达中国最广大青年群体的短视频应用里,一首女声版《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从众多轻快火爆的短视频神曲中杀出,成为一首令人意外的黑马神曲。
纵使它与原版的风骨相差极大,但同样感染了大量原本不属于独立音乐辐射人群的年轻人们。音乐的火种,又以一种与原版迥乎不同的形式继续燃烧,历久弥新。
随着新世纪后的昂扬时代随着父辈的青春一同远去,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听懂了。
在无数青年的耳朵里,火种仍在燃烧。

部分参考资料:
姬賡:《那些梦想还万能的日子》
马世芳:《耳朵借我》
和小宇:《在崩塌之前,地火之上:万能青年旅店》
李惠民:《石家庄曾沦为日寇侵华的军事城池,挖有"地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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