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峰《册叶一:一与一》:另一种流行男声演唱风格的强化
比起《太空人》那种一个小时有余一气呵成的情绪体验和密不透风的整体感,《册叶一:一与一》对我来说在聆听上压力要小得多。
【上册】
专辑有很明显的听感与概念上的布局,比如作为给他人词作谱曲的《费洛蒙小姐》开场,作为《向左走,向右走》音乐剧终曲的《低低星垂》结束,但其间大多保持着动静穿插,不会让人听觉过度疲倦,同时每首歌相对来说也比较有自成一体的独立性,所以无论作为专辑还是单曲集来听都有合理性,这点会让听众轻松不少。
至于“实验性”的部分,其实在旋律不晦涩、歌词有诗意的情况下,并不难入耳。这份略略超出边界的失控与放肆,正是吴青峰个人作品阶段里的鲜明特点。
我们会发现,在他以个人身份发表的作品里,着力呈现的更多是属于他个体人格特质的东西,每一步仿佛都基于他内心的细密感受,因此要解读就离不开对他个人发行的梳理。
这次的《册叶一:一与一》可以看作是一次自我回溯。如果说第一张个人专辑《太空人》是一次在伤痛碎片之中试图自我重组的“疯子自传”,那《册叶一:一与一》的概念,就是实实在在地在那些我们或许听过的、感受过的他之中继续寻回属于“吴青峰”的那些片段。可能之前我们听到它们是来自一段剧场里的音符,是其他人专辑中的一条旋律线,是其他歌里的一片过往,但这些都是从这颗拥有独特观察角度的心灵中流淌出的星光,原都是他的一部分。
但《册叶一:一与一》又可以看作是向前的一段。《太空人》的世界几乎全由自我主导,而《册叶一:一与一》里的歌都基于他这个个体与其他艺术家的碰撞,上册是他与诗人的碰撞,下册又是他与他人所写的旋律的碰撞。顺着这条线聆听下来,好像又是吴青峰从个体世界走出、与他人交流互通的过程。
经过这一番整理,我们在这张专辑中可以听到他与剧场音乐的碰撞,那种戏剧化的、仿佛随意哼唱的字句,都能基于他的旋律感受变成一个审美一贯的整体。
给人谱曲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以心换心。要在文字中进入他人的世界里,再以音乐的语言赋予自己的理解,“一与一”,就成了两个个体在一个作品中发表对一个议题或感受的理解,多么奇妙。
以下是对每首歌的感受:
《费洛蒙小姐》
涉及彩虹议题、边缘人群与性别探讨,出自徐堰铃的首部剧场作品《踏青去》。放在专辑第一首或许有意义上的考虑——这是青峰首次为他人的词作谱曲,算是《册叶:一与一》这个概念的一大开端。这同时也是他首次为剧场音乐写作,代表他与其他艺术家、艺术形式的碰撞。
当然,或许也有听感上的考虑——《费洛蒙小姐》开场的合唱部分就有种好戏即将上演的仪式感,作为剧场音乐,整曲变化多端,时急时缓,时躁动时抒情,戏剧感强烈的大作气质之下说是微缩音乐剧也未尝不可,但在神经质的表达之中却是对那些隐形的、躲于柜中之人的同情与理解。
究竟是什么把费洛蒙小姐们逼到如此癫狂境地的呢?歌里用急促的电吉他摇滚段落表现了她们被迫害时的狂风骤雨,也用温柔的抒情部分表现了她们渴求行走于阳光、不愿隐形的脆弱敏感,插入的戏曲段落如飘荡在残酷现实之上闪回的乌托邦碎梦,各种色彩交杂出强烈鲜明的现实关怀,作为开场奠定了专辑的格调。
《我会我会》
《我会我会》的“原版”是一个让我觉得有种圣洁唱诗班味道的女声合唱,用的类似羽键琴的音色让人梦回巴洛克时代那种纯粹的奉献情感。
青峰的这一版重写了主歌,和声部分用的是有些失真、机械感的人声,配上一些未来气质的电子元素(比如副歌时的合成器、“断电”音效),倒有种数码唱诗班的新味道,和原版一者素朴古典,一者电气未来,也算相映成趣,是之前比较少在他的音乐中出现的类型。
在专辑中更像是一首interlude,比较短,但对我来说最动人的地方倒是结尾一段那个电气化和声仿佛因为“缺电”而变得断断续续的部分,给我一种某位机器人在电力即将消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依然要努力唱出和声的神奇画面感。
《沙滩上的佛洛一德》
这算是我在专辑里和《阿兹海默》并列最爱的一首。主歌部分的世界风配器音色和打击乐给人一种异域招灵的迷幻感受,像在描摹一场灵魂出体之后分不清是醒是梦的旅程,会让我想到Paul Simon的一部分作品。而“摇滚”的段落借多层的噪音和失真效果,不断重复、变换唱法的“佛洛一德在沙滩上”等极繁错乱感的叠加,加剧了全曲的迷幻气质,很惊喜。
《最难的是相遇》
在一首旋律优美的诗意抒情基础上,这首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词曲之间仿佛浑然一体的咬合感之外,还有它混音上的设计:吉他时左时右,在音场里不断游离,好像就是在说一种相遇的遥远和不确定,不知觉间就让整首歌变得又细腻又宽广起来。 作曲上我最喜欢的是bridge部分的色彩转换和结尾那个骤然的转调,前者是仿佛经历重重艰辛终于拨云见日,后者则是抑制不住的情绪汹涌。至于结尾似乎模拟信号断线的音效,也算是小的剧情延伸。这些小细节都让歌曲给人的感受丰富了相当多。
《阿兹海默》
专辑中我听得最多的一首。万芳的版本是一种小心翼翼、心力交瘁的苦,青峰的版本则是在几近澎湃的情绪里把痛彻底具象释放。
歌词灵感来自家族有阿兹海默病史的黎焕雄导演的一场梦。他在梦中认不清家人,在如此的残酷场景里,他以再多的温柔面对,都还是不断地涌出难以言喻的悲伤。设想,为他谱曲、聆听作品本身,本身不就是一场奇迹般的共情与相遇吗?这也是《册叶一:一与一》有意思的地方。
说回《阿兹海默》,最让人印象深刻是从“我记得朱槿是扶桑,我记得微笑是友善”的恬淡里突然跳跃到“但天哪我不记得你”的错愕之痛,每次听到都不由一颤。
声音的表现上,这首歌里的青峰加入了许多类似音乐剧的戏剧性,留下了非常丰富的表情变化,和许多颤抖、失控的细节,以暗哑之声吼着“幸福”之后又是一串哭腔,又是画面流转接到结尾“阿兹海默,海也沉默”的叹息,以陡峭的情感对比唱遗忘之痛,相当精彩。
《穿墙人》
专辑咬字最密、速度最急的一首,原本的主题是说孩子充满想象的魔法时代,编曲还是比较反流行乐常规,几个刻意为之的骤然场景切换带出无所顾忌、自由行走的意味,最后管乐的爵士即兴色彩也是一个意思。其实越是“不合常理”,越是在说这想象的虚无。
《柔软》
专辑中相对比较工整的一首抒情,编曲也没有之前那些那么鲜明大胆,放在后半段对我来说是个情绪上的调剂。
《低低星垂》
之前看《向左走,向右走》就很喜欢的终曲,和《我会我会》一样原本是合唱作品,在这里从独唱到二重唱到合唱,做出了一种孤独之人在唯美星夜之下彼此相遇的浪漫场景,尽管化用肖邦和拉威尔的送葬曲的旋律略显悲伤,但也带着宽广的释然。
“送葬”本身是件试图将已告别有限生命的伙伴送回无限光明的事,这首歌以那些在美好中盘旋的温柔合唱、钢琴和电吉他为上半张画上句号,同样也应了原本《低低星垂》作为音乐剧终曲的位置,又是巧思。
专辑中他与一众作为他者的诗人、艺术形式的碰撞本身正是所谓“最难的是相遇”,无论是他们的交流本身,还是我们在聆听中游入更深视界的过程,都是“因为多么难得是我,因为更难得更不可遇是你,可是相信我,最难的最难的是相遇”。
即便脱开对吴青峰个人出品整理的线索,这张作品都有着华语作品里少有的议题丰富性与风格包容性。而他谱写的旋律和他独特的演绎特质自有把一切矛盾统合一体的能力,那其中随时可以从极温柔推向极爆裂的敏感,从来是他最迷人的部分之一。
【下册】
吴青峰收录谱曲作品的上册与收录填词作品的下册风格路线完全不同,对照着听也别有一番趣味。
青峰的作曲风格常常会任由音符散落开去,对于突然间的转调也并不在意,在遇到意识流般的词时,常常也能写出肆意徜徉的旋律。而填词由于往往需要受限于原曲的架构、走向,呈现出的作品也会更规整一些。
由这两项特质引申开去,由徐千秀、钟承洋等人一同制作的上册格外跳脱,诸多与流行音乐套路并不相符的剧场音乐以多变而碎片化的形态参与进来时,那种纷繁而略带实验性的特点是上册在音乐上最鲜明的色彩。而到了下册,虽然元素与配器的使用依然丰富,但刘胡轶在制作上的把控力却能够让所有的信息量都能服务于音乐的主干,突出情绪的向心力。
如是,由作品特质与制作风格共同作用之下,上册给人的感觉倾向于向外绽放,下册给人的感觉则倾向于向内收拢。
从《宁静海》到《等》基本就能听出下册在处理上的美学导向。
第一曲《宁静海》算是下册在作曲上最“恣意”的一首,作者苏珮卿是当年以“竖琴创作才女”标签出道的一位唱作人,创作风格古典而无视常俗,由这首歌就可见一斑。这首歌在编曲制作上的音色选取会让人想到一些新世纪音乐的做法,尤其是海浪声与合成器的搭配营造出的氛围感,仿佛置身海边。整首歌即在此基础上加入若干些微细碎的不和谐、失真、杂音元素、摩斯电码等作为推升情感复杂度的点缀,像一片平静中夹杂着隐忧,作为“序曲”正合适。
《等》是下册我最喜欢的一首,也是情绪最跌宕的一首。袁泉的原曲俏皮灵动,吴青峰的版本则要幽怨得多。
开头的氛围依然沿着上一首《宁静海》的慵懒惬意而来(由这一点都可以看出吴青峰+刘胡轶的组合有多么强迫症般地强调情感接续的逻辑性),而后则逐渐推进、上扬,引向结尾的迷幻感噪音段落。我会认为这首歌和《宁静海》可以当作相连的一组来听,那种由隐忍走向渴求的等待情绪转变有着清晰的发展历程。
安溥说这首歌发挥了青峰声音中“阴性”的魅力,就我理解这在制作上体现为强调青峰声音中内敛而戏剧化的一面,以及弱声的情绪表现力——我们会发现专辑中的歌曲里,混音制作上都加强了人声的气音以及唇齿细节,不再依靠声音的力量来推升情绪,而是寻找在克制的语气表达中蕴藏的情感波动,这是在刻板男歌手制作套路中很少会采取的方式。
由这个角度来看刘胡轶的制作风格就能体会到他的特点,从他操刀的许多作品中都能听出他制作的审美取向,那种对收敛克制的细节的追求,以及对信息量的控制、主线的梳理等,甚至有些Vintage色彩——他在制作上似乎坚持着类似“奥卡姆剃刀”般的原则,每个加入的声音都有着清晰的指向性,如无必要绝不堆砌,不滥用现代技术,甚至拒绝过多的随机和意外,因为过度的信息量有时反而会造成听者的焦虑。由此,他的制作里,青峰的人声和表达意图始终占据音乐的中心位置,没有太多制作上的意外,这也是下册整体给人的听觉感受。
从这个角度去听《年轮说》《困在》《一点点》《月亮河》《极光》等,制作思路就很清晰。
《年轮说》脱去了原曲的fusion气味,改成了从简、凸显人声的piano ballad。
《困在》的吉他使用有些英伦色彩,但也在华语抒情的可预想范围内。
《一点点》又是一首相对比较宽的歌,以人声效果不同的处理去承接各部分的情绪,也有不少的英伦摇滚风味,弦乐和失真吉他的加入带来的推升效果同理,根本还是服务于人声的多面性。
《月亮河》用的类似留声机的人声效果器在下册出现过许多次,这也是我前面说下册有些Vintage色彩的原因,常常起到的是丰富人声层次感的作用。《月亮河》在这里更像是个简短的、承接氛围的interlude(说到这里,上册类似interlude作用的是第二个track《我会我会》,这里的interlude则是倒数第二个track《月亮河》,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刻意安排的上下对照)。
《极光》是几首抒情里我比较喜欢的一首,中段类似Dream Pop的间奏为歌曲带来了梦幻色彩,但更加值得注意的处理其实是间奏如突然间被掐断般进入第二段的细节。
下册在编曲上颠覆性最大的是《迷幻》,制作思路和歌手版《怪美的》有些许一脉相承之处,用acoustic吉他的扫弦来引入,突出更为原始的力度反应。合成器的引入并不是为了将音乐导向电子舞曲风格,而是起润色作用,整体编曲底子依然偏向原声乐器的音色。最引人注意的处理是副歌处鼓点以funk节奏型与旋律之间的重拍错拍效果,些微的不协调或许是为了增强歌曲的律动感,同时与原曲区分开来。
整体而言,如果上册重在以剧场音乐、迷幻风格等略带实验性质的风格探索边界,那么下册的主线就在于围绕吴青峰的人声表现来强化另一种不同于大流的男声演唱风格,各有侧重。
比起追溯伤痕、呈现完整故事的《太空人》,《册叶一:一与一》侧重于用曲集的形式发散、归拢那些吴青峰与其他曲作者、词作者的碰撞,来探讨更多他的音乐、嗓音及文本上的可能性,但背后将一切聚合的是他的优美诗性与敏感人格,《费洛蒙小姐》《迷幻》的同志主题则是延伸开去的现实关怀。
面对珠玉在前的原作,这张专辑势必面对诸多比较和责难,上半张的外放与下半张的内收在传统角度审视或许也会有所诟病,似乎上册理应拥有更强的统一性,下册又可以具备更多的想象力,但似乎吴青峰偏要让两部分都往“合适”的边界外推一推,去突出整体的意图,突出多元统一的作者性,这又是于自身于听众的挑战。
但对于这位刚来到第二张专辑的“solo新人”,这种没有历史包袱的挑战或许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专辑推荐曲:《沙滩上的佛洛一德》《阿兹海默》《宁静海》《等》《费洛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