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淋湿的人》:奔赴自由的雨后明天


创作背景
阿云嘎在《威尼斯商人》首轮演出之后的一个采访中曾经说过:
我不想把这个东西演得非常清楚,希望能给观众留下更多的遐想空间,而不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安东尼’,然后观众就知道他是这样的男人。安东尼这个角色需要有一层面纱,他最大的魅力就在这里。
私以为,这是绝顶聪明也饱含灵性与恻隐之心的一个选择:当作者为一位人物保留他内心世界的不透明,饰演者也需要顾及到这位人物的隐私,不让其完全暴露在观众的视线下。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刻画了一个被折辱到体无完肤的安东尼,而作为安东尼的饰演者,阿云嘎却选择用这层面纱为他保留所剩无几的隐私与尊严。他不仅仅是任由作者摆弄的工具和观众围观的风景线,通过自己的痛苦完成了故事线的衔接,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作为演员,阿云嘎自己参透了安东尼内心的十分,但登台演出时却为他保留一分,为他留下可堪立足的余地。
而在莎士比亚从未允许安东尼直接为自己发声的情况下,阿云嘎为安东尼谱写的《被雨淋湿的人》,赋予了这个人物开口诉说内心的权利,可谓彻底的颠覆和完全预料之外的惊喜。
“安东尼居然是这样的?!”相信这是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感受——爽!全程完全被阿云嘎的声乐表现牵着走,怒音的使用出神入化、收放自如,境界已经远远凌驾于炫耀技巧之上,像是江湖传说中“无招胜有招”、“指哪儿打哪儿”的绝世武功,哪种唱法来表达情感最贴切便拿出什么招式来。歌曲最后的F5宣泄让听众怎一个爽字了得,假声扎实、质量很高,听起来却举重若轻。
“狂妄”、“肆意”、“洒脱”、“不羁”这些形容词,哪一个与剧中压抑隐忍的安东尼有关?但经阿云嘎唱出来,作为听众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嘎,我由衷地希望你是对的。安东尼就应该有这样的反叛心思,他本就不该屈服。
据作词人流水纪老师透露,《被雨淋湿的人》的创作是先曲后词,先有了这个“不服气”的旋律内核和关于这个人物的深刻探讨,之后才有了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具体控诉。
作曲巧思
从编曲来看,整体选择使用“摇滚乐经典三件套”(吉他、贝斯、架子鼓)作为主宰乐器,基本舍弃键盘的音色,也没有运用弦乐去添加抒情或“辽阔空间感”之类的元素,整体营造出的是较为紧凑但无比躁动的听感,有21世纪初post-punk revival时期的影子:能量充沛,效果器对吉他造成的失真让听到的“摇滚态度”绝对到位,煽动性极强。这种大刀阔斧的“拽”与歌词内容是一致的,直来直往,丝毫不拐弯抹角。
值得一提的是,在激烈躁动之余,这首歌也并不粗糙,戴上耳机欣赏会发现很多用心的细节。比如前奏的声道变换,尤其是前两个乐句,十分明显地一句在左一句在右,接下来几句的声场也忽远忽近,有一种半梦半醒中辨不清方向的感觉,非常有趣。另外,鼓音的录制非常优秀,临场感极强,彷佛在听一场live演唱。
作曲方面更有许多巧思,在融合布鲁斯的节奏和调性的同时,配器、鼓点方面则保留了硬摇滚的侵略性。这两种音乐类型也与歌曲想要传达的意境完美契合:布鲁斯是自述抱怨体常用的音乐类型,但是加上摇滚的形式就有了自省反思和解的内核。全曲节奏采用Rock Shuffle,即一拍分成三连音,弹首尾两个音的效果,相当于每拍中的第一个音是第二个长度的两倍,第一个音是重音,因此听感上兼具摇滚乐的四四拍型和布鲁斯的摇摆感。

长短音的shuffle节奏使得乐句自然形成了音的分组,与词作的对应很好,比如主歌第一句的四组长短音对应二字词和四字词,结尾的三连音对应一个三字词。

调性上来看,一开始的吉他solo部分暗示了布鲁斯小调音阶,即五声小调音阶加一个b5半音,听感慵懒忧郁有一些不稳定的感觉:

布鲁斯小调音阶:1—b3—4—b5—5—b7
F—Ab—Bb—B—C—Eb
主歌部分旋律围绕着小调音阶(1-b3-4-5-b7),每两小节对应一个根音下行的和弦(F5-Eb5-Db5-C5),每一乐句都是以主音起头下行,从反拍的短音进,强烈的Shuffle节奏,似乎每句都类似又有点不一样,营造出烦躁郁闷却无法逃离困境的局面。而副歌部分出现了不在布鲁斯小调音阶中的两个音:G和D,由此副歌形成了Dorian音阶。

长音音阶的出现使得乐句的速度放慢,带着一丝忧伤一丝无奈,而到暴雨淋湿这一句,转换为大三和弦的听感,情绪一下子明朗了许多,上行音阶“当彩虹出现”的属和弦制造出紧张感,之后回落到“多么美”的主音,生动描绘了安东尼与自己内心的挣扎慢慢和解的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吉他和贝斯弹奏的多为重力和弦(power chord),即只有根音和五音,而没有三音的和弦。这是因为本曲采用的失真吉他音色会产生除了听感音高之外的其他频率以及相应的泛音,如果弹三音的话,泛音之间“打架”太多,听起来会显得比较“脏”,因此重力和弦是摇滚重金属中经常采用的和弦。它的听感也比较神奇,虽然没有三音,但在调性中应为大三和弦出现的时候听起来像大三和弦,而在调性中应为小三和弦出现的时候听起来像小三和弦。歌曲的Bridge部分由于没有用失真吉他音色,而是模拟效果器的声音,因此这里的和弦音数增多,使用了七和弦九和弦等(见谱),也是这一段旋律中Dorian色彩最明显的段落。
控诉之歌
说这是一首直球的控诉之歌或许不为过,而歌中的安东尼控诉的究竟是谁?是自己,因为不争气的被不可控情感支配着心情(“崩溃 怎么逃脱这循环?”)而轻蔑地描述自己的烦躁。是白沙宁,因为梦里的这种磨人的“忽近忽远”必然有迹可循,导致幻想中的他竟然也无法给予情感层面的回馈,只会“要我笑着祝福你和她直到永远”,梦魇似的往伤口上撒盐。而最该控诉的是莎士比亚,因为这一切拜他所赐。这是他的作品,他的创意:安东尼那不可明说的情愫,事业上的大起大落,经由夏洛克之手而遭遇的侮辱,这一切均为作者安排。仅仅两句,咬字不轻不重,流畅又自然,足矣:“反对 是谁写下这剧本?Shakespeare太过于残忍。” 是的,莎士比亚对他,太过于残忍。

荒唐!他是你的造物主,你何来“反对”的权利?你怎么能够反抗?
但或许反抗的真正意义在于,没有人会主动将这个权利交付于你。
在看似皆大欢喜的故事结局,当安东尼无声地望向成双结对的三对情侣时,他心中所想并未被道出。或许他心中不是落寞也不是郁闷,不是心有余悸的恐惧或劫后重生的感慨——而是摆脱枷锁之后的愤怒和决绝。或许他知道自己是死了一次的人。或许他迟缓地回忆起了何谓疼痛。或许他已经无所顾忌。
我们无从得知,除非安东尼获得自述的权利。
基于对《威尼斯商人》原著的理解,阿云嘎在饰演安东尼时坚持为他保留那层维持最后自尊的面纱。而出于他与安东尼这个人物的共情,他又在将自述的权利交给这个可怜人的时候,亲手为他撕掉了摇摇欲坠的对体面的执念。世人早已皆知,他的死穴是那份世俗不能接受的对白沙宁的爱。既然众所皆知,就再也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没有什么需要拼死隐藏——但或许他需要一个干净的了结。吉他和贝斯尽数退去,仅留滚镲和空间感十足的合成器音色做过渡,歌声悠扬又带着几分洒脱,运用了整首歌中较少出现的假声,然后渐渐转变成为实打实输出的强混,掷地有声:
愿赌服输 不可悲
命中注定 不可为
世俗眼光 多暧昧
我凝望你 多伤悲
悲伤的是谁?爱而不得的安东尼自己,还是对他来说那个“爱谁谁”的尚未觉醒的“你”?
文本内外
《被雨淋湿的人》的歌名也是微妙的。英文名“Let It Go”意义尚算明朗:让过往随风去,他已经放手。而中文,或许取自《威尼斯商人》中浦诗雅(即歌中的“她”,可以理解为安东尼的情敌)那一段著名的劝诫夏洛克的台词:
The quality of mercy is not strain’d;
It droppeth as the gentle rain from heaven
Upon the place beneath. It is twice blest:
It blesseth him that gives and him that takes.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
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
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
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
——《威尼斯商人》(朱生豪译本)
但假如你只想断了纠葛,并不稀罕这份慈悲的佑护呢?对你来说,这或许只是一场扰人的雨,而你期待的是雨后的晴天与彩虹。
单单作为一首流行摇滚歌曲,《被雨淋湿的人》是“绝不在没可能的情感上耗费生命纠缠不清”的宣誓,带着不算隐晦的“love is love is love”的平权内核,立志从此要摆脱为情所困的颓势,开始活得精彩。这个内核清晰有力,无需过多的了解背景故事便能准确感知到此中情绪。可以想象在结束一段感情之时,将音箱的音量开到最大,高声唱出这首歌——或许你会通过发泄而获得力量。
然而如果将歌曲嵌入音乐剧的故事框架中,它竟然可以再次变身。不难意识到这其实也可以是一部摇滚音乐剧中典型的“I Want”歌曲,仿佛英国刚斩获奥利弗奖三个主演奖项的点唱机音乐剧(Jukebox Musical)《& Juliet》的进阶纯原创版:让莎翁笔下的角色们打破第四面墙和剧本的束缚,与自己的造物主互动和辩论,与他讨论故事的走向和自己的命运,努力为自己争取机会谱写全新的人生。
这不是拘于莎翁原著的安东尼,定格在文艺复兴的威尼斯,被宗教与道德、世俗与偏见束缚在隐形的牢笼之中。这是拥有新生的安东尼,与他人的恩怨做过清算,与自己的内心有过和解,奔赴自由的雨后的明天。




乐评 | eraseallmaps、兰蓝懒
扒谱 | 兰蓝懒
封面 | 西红柿汤花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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