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是对成功学的反动

我的怪癖,很爱给喜欢的东西戴无聊的高帽。所以在我眼里,《科幻小说》是针对作为意识形态的成功学的一次反动。
很显然,他一整张专辑都在试图处理两组非常形而上的,以至于有些空洞的关系:生与死、真与假。用最形而下的视角和他最熟练的表达方式:抽取私人经验堆砌琐碎的细节,他为我呈现着某种因为零落混乱而缺乏公共性的情绪图景。
之所以说“情绪”,而不是“生活”、或“哲理”,因为相比于制造一段清晰的叙事,我想他更像是尚浸泡在滚烫脏水里,去做抒发和求讨论的那一类人。这种讨论不是雄辩的,这种抒发也不是滥情的。我从来不觉得做电影是一个褒义词,但是他无疑更类似于一个电影导演的观察与表述的方法:在事先搭建的缜密框架里,溢出了无数超过文字的丰富不可解的信息,但背后仍然有一套成体系的作者语言。除此之外,那盆“滚烫的脏水”不是需要弃掷的,而是需要以同样的温度,被热烈泼给听众来制造伤疤的。气氛在先,传达在本末倒置后成了本,极端一点说,制造可达的并不愉悦的沟通变成了对话的悬命之绳。
而“图景”,对应着这两组关系展开的方式。生与死,这部分的倾向继承了《生于未来》:个体经验中那根时间线的重溯、打散和消解,在团块式的虚无里做带血连肉的强调。那个向死而生的,那个在自毁里重构的,那个极富作者风格的主体姿态比内容本身似乎更重要。就像我第一次听到“放进微波炉的榨菜”和“远光灯、高架桥与阿斯加德”一样震悚一样,现在有了“破洞窗帘上的填满的塑胶”、有了“一个人走在路上的邮差”(不得不说,这也是我中学以来的梦想)、有了“玫瑰只是商品和做嘉宾的月兔”(非常喜欢,非常浪漫)、还有那个永远是假想敌的“卫道士”。他们好像无数条破碎的灰色布头,填补了他在追问生死时的停顿的间隙。
真与假,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新部分。因为这样的追问已经超过了“我”。真黑怕和假黑怕,审视和辩论这个事情非常吃力不讨好。把它作为宏观贯穿的主题很危险,是一个似乎没有门槛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说上一句,每个人(包括歌迷、普通粉丝,也包括陌生人)都可以批评,说这样的讨论得很不充分又非常主观,自视甚高而实际上讲得空无一物。以上这些,我想他在做之前肯定也想到了。但是虽然有所顾虑,但还是做了,甚至更进一步:不仅把真假的黑白分明的二元性抹除,并且最后在地上用《伤心游击队》去刻划一道醒目、滑稽、但是绝对漂亮的立场和线条:问题被抛出了,问题被揉碎了,问题变成烫手的烟灰、午夜的星光和腥气的精液,在浦西的宇宙中徘徊漂浮。
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自我矮化从一个内向的保全策略演变为一种外向的喜剧风格。因为在生死的回溯再度完成之后,做音乐和音乐人的真与假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一笔带过的,存在于口水和飞沫里的“伪命题”,而是经过和自我的血肉撕扯后,才在某个决定性的瞬间销毁成无效粉末的,那幢脆弱而华丽的奇观式高楼。
之所以说“成功学”这个事情,只要还是因为《逃学威龙》这首歌。典型的叙事,经过校园霸凌之后的弱者变强,受害者重新对曾经的施暴者进行言语上和姿态上的霸凌。当然,如果仅止于此,我在趣味和道德上都可能会瞧不起他:“屌丝逆袭”类的故事,哈人歌里太多了,很无聊,也很父权。
恰恰相反,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在我眼里,他是在抵抗和挑战着成功学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弱,在表面上被完全否定,实际上却在描摹中被反复歌颂和体察。经历的伤口不是庙堂之上的勋章,而仍然是属于失败的美学。内核里的悲剧让他所有对于强和胜利的渲染和表述有了更黑色的气质。
另外,这种反动不仅仅是局限于自我的怀疑。他反复在言说的,是和听众之间矛盾的关系。在这个情境里,公众人物的神话被再度打破,甚至是以最决绝的方式全盘抹除。他不断强调自己的平庸和多变,一面拒斥已经有的定型的框架,一面也没有去给听众建构任何新的想象空间。不断的否定,好像一颗往回发射的子弹,不仅要把“法老”博物馆的任何玻璃柜炸个粉碎,而且拒绝“法老”博物馆成立的本身。
总而言之,我在《科幻小说》里感受到很多份愤怒,我一直认为,在今天的世界里,去保持和抒发愤怒是需要过生死的,极富勇气的事情。而且,愤怒间隙的调解不再认为是绝对有效的:即使前半张专辑里热闹非凡的奥特世界和酒精王国,也随着鼓点的消失而骤然冷却。
《科幻小说》在我这里文不对题,或许应该叫《去你妈的成功学革命の分镜》、《人活着如果没有愤怒就去死吧の电影》更加合适。当然我理解,“科幻”应该是落在异时空的意义上,“小说”则一如既往地在清除现实的倒影。
听一遍《伤心游击队》的时候就让我想起《银河护卫队》: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完美或者试图完美的超级英雄。失败者和怪胎也可以拯救世界吗?与其说拯救,不如说他在创造着新的宇宙生活法则。其中第一条是:拒绝成功,保持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