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少年时

多年前一个傍晚,放学后、回到家中、躺在单人床上的傍晚。
时间是在1999年的11月,当时住在朝阳区。
放学了,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成绩再过几天才会陆续出来,所以这个空闲时段显得格外轻松。
当时十六岁的自己,从学校骑车回到家中那个小屋,总习惯先躺在书桌旁边的单人床上睡一会儿,醒来后,晚饭,然后开始晚上的温书。
和往常一样,睡前戴上耳塞,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
这次放进那部“松下”黑色Walkman的磁带,是回来路上刚刚买到的武侠音乐合辑,全名记不住了,大概是什么关于杨佩佩大战金庸的“男侠篇”。
记得这盘磁带价格还不到十块钱,新开业的小音像店打了个折扣。
十一月的天气,深秋凉意已浓。
当时买这张专辑,初衷是为了听听里面第一首歌,就是周华健新出的单曲《上上签》。
正是在距离当时大概两个月前的九月,同班同学不知在哪里淘到了一盘盗版磁带,是周华健为迪士尼动画《人猿泰山》配乐演唱的粤语版专辑,由于盗版的随性,竟然在末尾插入一段类似“Demo”的歌声,是声效嘈杂的录音室版本《上上签》。
音质非常差,甚至就像是自己在家用录音机翻录的磁带一样,不过不知何故,竟然听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粗糙,但很有质感,有点类似老唱片的风韵,时间流逝的颗粒感。
甚至此时此刻躺在单人床上聆听的这张《男侠篇》的正式单曲版本《上上签》,效果竟然还不如那版翻录的动听。
《上上签》曲终后,从接下来的第二首开始,就正式进入了金庸的武侠世界。
实际上在更早的1994年,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就跟我强烈推荐过当时热播的一部武侠剧,是马景涛、周海媚主演的那版《倚天屠龙记》,嘴里时常念叨孙兴演的杨逍怎样怎样好,还借给我一盘滚石唱片发行的合辑磁带,里面有周华健的《刀剑如梦》,成龙的《妳给我一片天》,李宗盛的《鬼迷心窍》,李丽芬的《爱江山更爱美人》,辛晓琪的《俩俩相望》,万芳的《碧海情天》。
弟弟介绍的这部剧,我很想看,不过当时他家里能收到有线电视台的信号,我家收不到,所以没办法看到这部剧。甚至直到信息发达的当今,我也没仔细看过这部电视剧,反倒是那盘磁带,我爱不释手,一直珍藏,没有再还给弟弟。
1999年发行的这张《男侠篇》,包括同时发行的以苏慧伦作为封面的《女侠篇》,应该算是1994年那张合辑的延续与完善。
十六岁不再是小学生,一首首曲子,在聆听的同时,情绪渐入佳境。
这些男歌手动情的歌喉啊,真的就像是闭上眼睛之后、情景中的那一位位侠士。
“让我醉也好,让我睡也好,让我天天看到她的笑;让我苦也好,让我累也好,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任贤齐的《任逍遥》,是杨过这十六载对于小龙女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妳的笑,没见过妳的人不会明瞭;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妳能够重回我怀抱”。
李宗盛的《鬼迷心窍》,是乔峰对痛失阿朱的悔恨。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已随风去,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罗文的《尘缘》,是袁承志对阿九姑娘的挥别,之后对青青的执手。
“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早就习惯一个人,少人关心少人问,就算无人为我付青春,至少我还保有一份真;莫笑我是多情种,莫以成败论英雄,人的遭遇本不同,但有豪情壮志在我胸;嘿呦嘿嘿嘿呦嘿,管那山高水也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挡我奔前程,嘿呦嘿嘿嘿呦嘿,茫茫未知的旅程,我要认真面对我的人生”。
成龙的《壮志在我胸》,是胡斐在经历了对袁紫衣的“生离”,对程灵素的“死别”之后,从“飞狐外传”到“雪山飞狐”的蜕变宣言。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把利字摆中间。……..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李宗盛这首《凡人歌》,当年听来的感受,是与武侠世界的情怀最不搭的,直到年龄已届中年,重新品味词意,才恍然大悟,这一整篇告诫,俨然就是左拥右抱七个老婆、一大堆子女趴在脚底下闹哄哄的韦小宝年老之后的自我感言嘛!
就像专辑里另一首歌,黄霑的《开心做一出戏》,俨然就和韦小宝给海大富连蒙带骗的做戏,是同样道理嘛!
接下来,是《沧海一声笑》了。
我那容貌隽秀、心思细腻的表姐,全身散发典型九零年代知识女性的表姐,最近感慨说,听到一个女声版本的《沧海一声笑》,终于找到这首歌最佳的版本,还说无论唱功、音色、演绎都要比原版好太多。
她说的原版,就是黄霑、徐克、罗大佑那一版。
她的观点,我完全不认同。
这首歌不是这样来听的。
和歌究竟要怎么唱才对一样,听歌,也是同样的道理。
妳要会听才行。
霑叔、鬼才徐克、大佑,他们某种意义上,就是现代的刘正风和曲洋。
他们亦正亦邪,或多或少都被时代的弊端所牵绊、束缚。
有一颗归隐之心,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在歌里,他们为了远离政治,甘愿做音乐的流放者。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不管唱错、跑调、还是嗓子糊了,包括曲末那醉酒一般随性的“啦啦啦”,都不是瑕疵,反而是点睛之笔。
他们才真正唱出了漂泊的江湖气。
歌者唱歌给你,你要做的是完全进入歌者的情境,然后从中演绎诠释你自己。
所以我说,这首歌不是这样来听的。完全不是。
表姐并没有听懂。
她只是在观看,并没有走进武侠世界。
当然,这是她的女性视角,和男人是有所区分的。
在我看来,这首《沧海一声笑》虽然是《笑傲江湖》的代表作,但并不是唱给令狐冲的。
反倒是“女侠篇”中那首陈淑桦的《笑红尘》,才真正体现了令狐冲的游侠风骨。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瞭,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李宗盛鲜有的如此潇洒超脱的风范。
接下来的《刀剑如梦》、《妳给我一片天》,则是属于《倚天屠龙记》的。
《刀剑如梦》是从男性视角,豪气抒怀了张无忌“谁与我生死与共”的情感纠葛。
《妳给我一片天》,则是献给这位走在“无忌哥哥”身后、无怨无悔的女性的。
她可能是赵敏,可能是周芷若,更可能是小昭。
今日一别、永远天各一方的小昭。
“走在妳的面前,回头看妳低垂的脸,笑意淡淡倦倦,警觉有种女人的怨;想起很久没有告诉妳,对妳牵挂的心从未改变,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总是最想飞奔到妳的身边;是妳给我一片天,是妳给了我一片天,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是妳给我一片天,是妳给了我一片天,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妳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妳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多美的意境,让少年时代我们的憧憬充满了向往的纯粹。
哪怕今时已不同往昔。
整张合辑的收尾,是“老赵”赵传的《快乐似神仙》。
“爱的世界里,好似神仙!”
更像是一份自我的解嘲。
如今重新回味,这歌用解构的方式昭示了武侠梦的最终破灭。
正如每个人的青春梦终将破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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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金庸先生去世。
距当时的一个月之前,我刚刚拜访过香港大屿山的宝莲禅寺。
看到新闻报道,老先生正是在那个地方火化的。
大师一生侠路,离不开香港这片自由的创作土壤。
而我们的那段江湖儿女的武侠青春岁月,终究划上了句号,永藏心底。
人还是要“江湖”过一遭的,是的,这样才不枉此生。
即便当今社会病得再重,那一份看似不切实际的侠骨柔肠,有过,就算没白活。
记得当时和厉同学在课间讨论过“男侠”和“女侠”这两张专辑,她是个爱好文史、喜欢读金庸的小才女,不过音律这方面差强人意。
按照当时她的观点,“女侠篇”唱的要比“男侠篇”好很多,我当时就反驳了她。不外乎还是学院派音色与沧桑感破锣嗓子之间的分歧,和我那位才女表姐思维的定式一模一样。
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业已中年、抑或临近中年的她们,会不会对“男侠篇”的歌声印象有所改观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就连那段江湖儿女的少年时,都已随风而逝。
newmoonshine
2020.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