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歌里的县城风景
海丰是个三不靠的地方。任何一个临近的机场到海丰县城,都要开车三个半小时以上。最近的是深圳机场,170公里。海丰县,没有高铁。汕尾和陆丰有,从杭州过去大概9个小时。
我曾经去过海陆丰地区相邻的潮汕,至今想念那里的粿条、生腌、牛腩粉,还有夜晚人声鼎沸的大排档。我想象五条人的海丰,大概也吃着一样的牛肉丸,泡着一样的功夫茶,一样有着为生活奔忙的人。
“中国的县城都差不多一个模样”。五条人在歌词里这么写。他们写过很多典型的县城空间,比如工厂、舞厅、发廊,也记录当地的风土民俗,像童谣、家乡戏、渔歌等。还有海丰历史上有名的人物,革命家澎湃和军事将领陈炯明。
童年往事
我小时候偷抽了阿公的水烟
阿公知觉了
他就不给我去读书
我记得那个时候是1987年
这首《童年往事》里出现了很多海丰当地的日常,戏台、云吞、赌摊。
在海丰,仁科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十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捷胜镇,一个距离海丰30公里的海滨小镇,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捷胜的那十年,给仁科留下许多愉快的童年记忆:卡拉OK厅里的歌声,发廊里的洗发水香味,在餐馆里看爸爸做烤鸭杀蛇剖鱼,还有当地人求神拜佛的各种祭祀仪式……后来父亲生意失败,为了躲债全家连夜搬到海丰。
阿茂是1996年搬到海丰县的,那年他15岁,父亲是泥瓦工,在90年代随着当地建筑行业的兴起一路干到包工头,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候阿茂常常坐着父亲买的三菱越野车去超市采购,用家里几万块一套的音箱放打口碟里的摇滚乐,直到1998年因为工程款拖欠,资金周转不来,父亲破产。
2001年阿茂来到广州,以卖打口碟为主,三年后,仁科带着140块钱来广州投奔阿茂。他们是一年前在一场海丰原创音乐会上认识的,从那时候,他们陆陆续续把那几年的县城生活写成歌,收录进《县城记》和《一些风景》这两张专辑里。
他们的县城记忆是祭祀唱戏之类的风情民俗,也是打架斗殴这样的“海丰轶事”,比如下面这首歌,就是用一个戏台里发生的故事,去讲海丰那边农村打群架的现象。
曹操你别怕
阿兄这个时候 畏畏缩缩 拎着拖鞋 躲在后面
而他阿弟 慌慌张张 擦了屁股 抓着皮带 汹汹来喊
阿兄 你别怕!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这首歌里讲的故事,那就是“一碗番薯粥引发的血案”。
在一场潮剧戏台上,扮演曹操的演员看到后台有人在分番薯粥,担心最后自己只能喝到汤汤水水,于是与分番薯粥的人发生了口角,最后大打出手。
在这首歌里,五条人用农村最常见的打架场景开场:“伶敢行啊瓦阿乡里踏瓦阿田,扑母啊!(你敢来我们村践踏我们的田!找死啊!)”
海丰过去民风剽悍,常常因为土地纠纷或者宗族冲突聚众滋事,有时候也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仁科曾经亲眼见过好几个人拿着西瓜刀劈一个人。《曹操你别怕》讲的就是海丰人野蛮凶狠的性格。
五条人对海丰民风的刻画方式,让我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功夫》。有些无厘头,特有的幽默桥段,天马行空的设计,再加上带有海丰特征的打斗场面,嬉笑之余有严肃,热闹之外有讽刺。这首歌里的出现的人物,曹操、阿兄、阿弟,甚至于群众,每一个角色都鲜活独特。
极具画面感的剧情描述,个性鲜明的人物刻画,《曹操你别怕》并非一场低俗的恶搞,而是五条人对县城生活和市井底层的趣味解读。
五条人擅于在歌里描写人物,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他们像写县志一样记录下海丰的历史变迁和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人物,比如建立中国第一个农村苏维埃政权的革命家澎湃,比如民国十大军阀陈炯明。
充满悲喜的县城小民,在五条人歌里更为常见。五条人写指望下一代的农民(《李阿伯》)、被工厂吸干一生的年轻人(《世情》)等海丰普通人的生活状况,也刻画城市化进程中农民既无所适从又惊奇憧憬的心理(《两顿饱》《上县城》)。
而五条人对这些人物的塑造,常常是直接借歌曲中人物之口来表达,用海丰方言说出大段大段的对白,低俗而接近真实生活。
阿炳耀
阿炳耀没事干的时候经常去新都门口骂永艺:
永艺你这个XX的,干嘛要将那些女孩子全部关起来呢?
永艺你这个XX的,干嘛要将那些女孩子全部关起来呢?
永艺你这个XX的,干嘛要将那些女孩子全部关起来呢?
在《阿炳耀》里,48岁的老光棍阿炳耀每天站在制衣厂的门口,想着女工,骂着老板:“永艺你这个XX的,干嘛要将那些女孩子全部关起来呢?”
我很喜欢这首歌结尾处的手风琴,一反这首歌原本戏谑调侃的节奏,意外的好听和温暖。五条人喜欢用手风琴讲县城简单的世俗故事,总是充满悲与喜的交融,在看似荒诞的无厘头幽默里却能给人以真切的感动。
一个创作者怎么去阐述他的作品,用什么的方式去诠释,跟他们内心的价值观相关,五条人用海丰方言表达,关注小人物,小世界,这并非大众普遍关注的东西。但他们也用普遍的世情去发出生活的感慨,比如《十年水流东》里“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去年的番薯比不上今年的芋头”,比如《李阿伯》“人生就像种荔枝,有雨也累无雨也累”。
这些歌词让你意识到,五条人绝不只是一个民谣歌手,而是有着远比民谣更加丰富的内涵。他们靠方言来书写生活,是因为这些话就是他们理解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乒乒乓乓摆着圈”,整不明白。五条人的歌里唱的是属于县城特色的东西,故事构建在县城,但里面的人世并不是只属于县城。
道山靓仔
“干坏事,小心雷公敲你啊!”
天啊天乌乌 要啊要下雨
我妈在家等我回家吃饭喔
但是现在该怎么办好呀
我在看守所里面
我妈讲:阿仔啊回家吃饭吧
都怪我那个时候
不成器 老去混
也怪我那个时候呀
老势势
五条人用《县城记》、《一些风景》这两张专辑带我们领略了一幅平淡、简朴的县城风景,一段海丰人世悲喜交错的剧情。
如今,五条人已经走出海丰好多年。海陆丰民风彪悍的旧标签也早已成过去。五条人作品里面关于海丰本地的内容越来越少,在《梦幻丽沙发廊》、《广东姑娘》这两张专辑里,他们的视角已经转向了都市的城中村,不变的仍然是对市井小民的刻画,以及歌里的市井阶层性。在这两张专辑里他们慢慢减少了用方言歌唱,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表达只会忠于自己生活经验。
虽然现在生活在广州,但是2008-2015这八年间,每年春节五条人都会回海丰办“回到海丰”音乐会,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像样的场地,有时候甚至露天,来得人也不多,只有熟人圈或者文艺圈子才会关注这个音乐会,很多都是过年回汕尾、海丰的外地文艺游子。
我有一位汕尾的朋友曾经看过一场,在2015年,那是最后一届可以公开演出的,那次他坐摩托车到音乐会现场,摩托车司机以为他去看大戏。他说是五条人,摩的司机问五条人是什么?
《乐队的夏天》让五条人火了,但五条人仍然是整个华文音乐很小众的部分,它可能会在某个时间段内受到很大的关注,被赞扬被歌颂,但一个现实是,对它的歌颂声音永远不会成为主流,毕竟能听懂五条人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就像在乐夏,五条人是靠段子才受到喜爱,并非音乐。
当然,这并不影响五条人的音乐是好的东西,是艺术,它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是我们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它,这是我在思考的东西。
就像身份认同越来越弱的我们,该如何面对越来越陌生的故乡,要如何回答“你从哪里来”这个问题。
作者 易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