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岛》:“没有光,黑暗就是光。”

在首发的四首歌曲中,由阿云嘎作曲、田辰明老师作词、孙彬赫老师编曲、张筱真老师制作的《心岛》毫无疑问是听感上最“音乐剧”的一首。不过,虽然听众可以直观感受到这首歌很“音乐剧”的主要原因是它戏剧性十足,这所谓的戏剧性究竟来自于哪些元素,阿云嘎又如何达到了这个效果呢?
《心岛》大概是首发的四首歌曲中阿云嘎最快完成谱曲的一首。专辑简介中可以看出,《心岛》的制作顺序是先词后曲,且作曲从起稿到定稿仅耗费九个多小时,在制作人张筱真的超强辅助下一气呵成。也就是说,阿云嘎是在拿到歌词之后,第一时间从字里行间寻找灵感,糅合自己对灵感来源《基督山伯爵》的透彻理解,迅速谱写出了与其相映成趣的旋律。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 père)的《基督山伯爵》(Le Comte de Monte-Cristo)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经典冒险小说之一,因其跌宕起伏的复仇故事而闻名于世。这本经典小说的结构其实和一部好剧的结构十分相似:介绍故事和人物背景,看导火线被点燃、问题爆发,为了解决问题主角一路披荆斩棘,在高潮之处放手一搏,成王败寇,最终一切又会走向平静。(指路关于《基督山伯爵》的科普)

正因为故事走向清晰,歌词也很清晰地将《心岛》定位在了剧情中一个确定的时间段。男主角唐泰斯(Edmond Dantès)因被陷害而冤枉入狱,被判终身监禁在孤岛监狱伊夫堡(Château d'If),在经历六年的囚禁之后心气已经差不多完全被磨灭,因为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萌生自行了结的想法。此时的他已经身心皆在谷底,如不能触底反弹,那必将走向毁灭。而《心岛》这首歌,就是他身处黎明前的黑暗却不自知时展开新画卷的一曲,如航拍般展示大自然的惊涛骇浪有多宏伟,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冤屈有多渺小,而一点微弱的光又能成为什么样的精神寄托。

音乐在充斥大小二度的弦乐颤音中拉开帷幕,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架有些年久失修的钢琴,弹奏着类似海顿奏鸣曲的旋律。区别于歌曲主体中纯粹干净的钢琴采样,在这架琴上我们可以清晰听到敲击键盘和踏板的声音。乐器演奏痕迹凸显出的“人”,仿佛是歌曲的主角在囚禁之地弹着角落里蒙灰的钢琴诉说心迹。这架承载主角视角的钢琴再次出现于高潮之后的尾声处。主歌开始和尾声的钢琴用重复的固定节奏表现了类似漏水处水珠滴下或表针匀速跨过刻度的效果,描绘出主角单调、机械而无尽头的生活状态。这首歌的主旋律十分简单,只有A段和B段分别两句旋律和变奏加上一个小节的pre-chorus,组成ABA'BA"的结构,却通过和弦配器的编排呈现出了递进的情绪与丰富的听感。
叙述口吻的主歌中加入了诸多暗黑的增减和弦,给人时而明亮时而忧郁的听感,随着主歌的重复,弦乐加入,不和谐和弦慢慢减少,间奏之后的主歌以及歌曲尾声处的主歌再重现的时候,暗黑的和弦完全消失了,这样的编配处理与阿云嘎的演唱演绎完全一致。“我已忘记我曾活过丢了感官悲伤”这段副歌之前的上升音阶旋律如同蓄水池中水位上涨,将激烈的情绪累积到最高位,在副歌中骤然释放,极为抓耳的旋律少了主歌浓郁的小调感,下行的大三和小三和弦交错,明暗交织中迎来了副歌中最优美的一句旋律“望向亘古无声的月亮”,之后旋律回到徘徊忧郁的状态,“没有任何光”走回D小调主和弦。

即使脱离《基督山伯爵》的故事背景,《心岛》也是一首令人惊叹的佳作。作曲和编曲为这首戏剧张力极为充沛的歌曲支起了骨架,而阿云嘎的演唱为其赋予了一个在沉浮之间挣扎的灵魂,像一块无瑕的寒冰在月光下出现骇人裂痕,逐渐瓦解消融。这股由内而外的冷感在第一段副歌中体现为疏离感:这是一种“不主动”的防御姿态,任由钢琴和弦乐伴奏在声音(主旋律)周边游走却不去与它们缠绵交织,平静的叙述中情感共鸣完全缺失。两个“我”紧接的都是充满绝望的意象—— “平躺着望着高窗上那一点光”的徒劳,“任凭天地将我海葬”的任人宰割——但这绝望好像很遥远,好像伤到的并不是自己。
随着“我已忘记我曾活过,丢了感官悲伤”,他似乎活过来了一些。不管现在怎样,至少他记忆中曾经有过感触,急促的小提琴和持续攀升的渐强音阶让这句的紧张感倍增。副歌前的空拍仿佛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寒冰的第一道裂痕也随之出现:“此刻我”三个字高亢清冽,带着压抑的挣扎,他还有生机,并没有完全被绝望变得麻木。副歌将这道裂痕撕开,屹立在悬崖边上的他,鼓点如雷声般应着心跳,强作镇定但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激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追问着大海和月亮自己何去何从。大海给了他“惊涛骇浪”的出路,而“亘古无声”的月亮在黑暗中并没有给他丝毫引导,所以第一遍副歌最后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光”是骤然收缩的,内敛的,尤其最后一个“光”字气先于声,仿佛一声长叹。梦碎,清醒,失望,那一丝生机濒临消散。
间奏中,大提琴、钢琴和吟唱的交织将听者引入被神话中的塞壬蛊惑的氛围,似乎随她而去便能逃离痛苦,忘掉烦恼。第二遍主歌开始,随着长线条的美声吟唱和快节奏进行曲猝不及防的交接,间奏的氛围彻底破裂,裂纹布满寒冰周身,本在低温下缓慢流淌的血液一瞬间沸腾。这一段主歌前面的由人声合唱作为低声部伴奏,之后变成背景和音,更突出了紧迫感。从第二段副歌前鼓和电吉他进入,曲风从古典转换至摇滚,呼应着阿云嘎在第二段主歌中的激烈情绪——是愤,是恨,更是咬牙切齿的不甘。第二次的“我已忘记我曾活过,丢了感官悲伤”是鲜活的,一字一句的刻骨铭心——我还记得,且我的记忆生动,我的伤依然疼痛刺骨。虽然旋律一致,但不管是情感、演绎方式还是歌词本身,第二遍副歌都与第一遍有许多微妙的不同。高亢的“此刻我”染上了阿云嘎标志性的金属光泽;电吉他和贝斯的加入使得原本清冷精简的编曲走向犀利的摇滚风,整段“问海问月亮”带了一些指责的意味;而最后一句歌词的变动,似乎是视角彻底的转换——既然黑暗中没有光,那么“黑暗就是光”。既然没有希望,那么我为自己制造希望。
这个夺回主导性的感觉在最后两句歌词中同样展露无疑。乍一听,似乎与歌曲最开始的两句一致:摇滚元素消逝,他的唱法寻回了那种疏离的距离感,伴奏回到钢琴和小提琴的怀抱。主人公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个视角看向高窗外的海鸟——但是这次,歌词强调的不是死气沉沉的寂静,句点落在了生机勃勃的海鸟上。
虽然《心岛》整首歌都在阿云嘎的中音区游走,避开了他十分“值钱”的黄金音域(Ab4-Bb4),但这并未使听觉的美感有任何损失。这首歌的演绎挖掘出了他在这个音域中独特的诉说感:多一分的浑厚和沉稳与经历坎坷的歌曲视角实属绝配,乍听冷静自持,实则暗涛汹涌。他中音区的穿透力和感染力极为出色,在戏剧性演绎的加持下,情感收放拿捏的精准又自然,唱出了跌宕起伏的内心戏。
一般来说,歌曲在结尾处都会以主和弦收尾,给人完美收尾的满足感,但是《心岛》并没有采用完全终止式,主旋律结尾音“窗”E是D小调中的第二级音,之后略显庄严的结尾以低音号奏出主音D,然而和弦却是充满紧张感的减和弦,是一种典型的“假终止式”,预示着主角的命运未完待续,究竟如何敬请关注下面的第二幕,这样的戏剧性结尾给整首歌打上了强烈的音乐剧开场人物主题曲属性。

专辑简介明确提到,《心岛》的创作本义其实是正面的,是不惧怕生命中的惊涛骇浪,离开“画地为牢的现实禁锢,拥抱无边的大海”。作为一首流行歌曲,它确实成功地刻画了一种在极致黑暗和绝望中依然不懈的坚毅感。如果从音乐剧角度去听《心岛》,它可能会是剧中较为暗黑的一首,但细想不难发现,专辑简介里的总结依然是对的。
如果《心岛》确实是《基督山伯爵》音乐剧中的唱段,它就是极为纯粹的一首“我是”(I am)歌曲。整体核心思想是“此时此刻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因为“心岛”其实就是锁,是伊夫堡监狱大门的锁,是这个监狱本身建在孤岛上的地域性封锁,也是唐泰斯这个身份被污蔑的法律性、社会性枷锁。想象一下,如果这首歌曲是唐泰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茫然却依旧努力寻找继续活下去的动力,那么唱完之后没多久,他就会迎来转机和重生的希望,而重生也将意味着他必须把自己原本的身份彻底埋葬于此。如果这首唐泰斯之歌在剧的后半段再现(reprise),那么它的核心思想必然会变,从肢体层面的锁演变成精神层面的锁:通过复仇而尝试开锁,归还本就属于唐泰斯的“光”,解开心锁。基督山岛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但也为他灵魂上了枷锁,让他被仇恨驱使着“必须去报仇”,大仇得报,才可释然,大海才能重新成为他作为水手时自由的象征,而不是被困在一个惊涛骇浪包围的岛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