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而复举,失而复得——a revisit of Briefvisit
2019年冬,海豚踢在义乌隔壁录制这张Briefvisit现场的那个夜晚,很遗憾不在现场,尤其是在完整听过这张专辑后,更加感到遗憾。不过也因为缺憾,让我在最终听到这张专辑时,更加专注、投入地去感受它。对于我,作为听者而言,这也许是时间维度上的失而复得,但却是通过投入比原本所需更多的时间(但难道本不该如此吗),也因此更加珍惜。而这张专辑中,海豚踢所做的事,也似乎在重新托起老派迷幻摇滚的骨架,联合自由爵士、前卫摇滚、极简音乐等元素一并废而复举,不为别的什么,只为自己(当然,每个人本就应该如此呀)。想说的话和难以言喻的感慨不知如何谈起,那就笨拙地,如流水账般地一首首地聊下来吧。
1. The Garden Is Here - A Spiritual Suite:开场便是小提琴与double bass交织拉出的长音,伴随零碎的打击乐,小提琴的旋律不断抬升,仙雾缭绕。而后打击乐转进为鼓,吉他声渐渐加入,近两分钟处,萨克斯响起的时候,心里想的没别的,“就是这个了!”。在当代摇滚乐队里能听到如此精神爵士的编排与萨克斯演奏,从私心上来说,别无它求了。在31引自《红书》的念诵片段结束后,滑棒吉他发出尖嚎,小提琴引入新的动机,坚实的鼓声和吉他重复段将终于展现出花园内部不断延伸的路径,推动听觉在循环中前行。而当吉他开始独奏的时候,老迷幻摇滚的獠牙终于张开,如园中野兽孤独的嚎叫,或者这么说吧,这野兽就是花园本身,高亢的火光从它的磨牙声中迸发出来,赋予时间炽热的温度。最后,车轮再次落回重复段的轨道,积攒着顽固的能量再次出发,通向下一首曲子。这是这张专辑里个人最爱的一首,完整,一体,如名所示,A Spiritual Suite,是经典的迷幻摇滚和精神爵士的结合,如荣格所记录的,梦中所见老者、先知的智慧形象,引领人升入至福花园。
2. Buddleja I:听到开头贯穿着主线的低沉管乐时,第一反应这是尺八,后来一问才知道错了,原来是31吹奏的,在巴厘岛旅游时所买的一种东南亚竹制笛类乐器,Seruling。听过五分多钟,觉得这首歌幽邃的基调氛围已经完全展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又错了,渐次加强的节奏组与远处突袭而来的萨克斯又带来了新的光晕。疯狂弹跳的哇音吉他加入,其布厄的扫弦声堆叠而上后,配器的声场组合恍惚间把我带回了70年代的融合爵士和自由放克之声,而其中还带有稍许巫乐的气质,是那种非常规意义的,坚毅的,瞪大着眼睛看着你的迷幻音乐。最后看歌名Buddleja,想当然地以为是某种佛教体验或相关术语,查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又猜错了,这个词对应的中文词是醉鱼草,一种植物,据说因有渔民以其花叶来麻醉鱼类而得其名。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它来醉鱼,如果是用在捕鱼上的话,似乎用处不大,收效也不会很高。也许背后有什么典故故事,不过不管了,或者这么做单纯就是为了找些乐子吧,为了无法解释的快乐。
3. Some Thoughts On Nothingness:在花园里尝过醉鱼草后,开始思考虚无,现在开始,我们都是宇宙塑料人。起初,醉汉走出的步伐整齐,踩着节拍扶墙沿行,而在某个时刻,其他所有乐器的声音突然停止,两段double bass的低语冲向耳边,如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过后,终于决定让酒精战胜思想。所有乐器得到指令,去成为摆脱身体的器官,撒开步子,在虚无中尽情奔跑,呼唤自由爵士的幽灵,最终,又归拢梦游的步子,在宿醉中醒来。“Ain’t no use for my juice.”这是这首歌里唯一的一句语言,也是整张专辑里我们能听到的最后的一句歌词。
4. Buddleja II:看到专辑列表时,好奇在一份现场录音里,为什么同名的Buddleja要切为两部分,中间还要隔着一首歌。再尝这颗醉鱼草后,似乎明白了,这是同一座花园中,同科不同属的两种植物。“大叶醉鱼草的花冠管淡紫色,以后渐变为黄白色或白色,喉部橙黄色。醉鱼草的花冠管紫色,花色不渐变,喉部淡紫色。” Buddleja I绚烂多端,而II则如一片浩渺的紫色烟雾,小提琴和贝斯的弓弦拉出层叠的线条,托着其布厄在虚空的节奏中滑行,继续在花园中引导听者。七分二十九秒的时间如白驹过隙,但又确实留下了些什么。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尚存。
5. The Ostrich And Another Woman With Anemia:逃避现实的人和另一位患有贫血症的女人,名字听起来像是部法国电影,忧郁的吉他独奏过后,萨克斯才露出其中日系自由爵士的内核,带着整个乐队在义乌坠下洋槐花雨。当有一瞬间,所有乐器中唯剩哇音吉他的音浪时,雨似乎停了,但紧接着,又带着低气压卷土重来,雷电交加,滚滚压过一切。最后,整首曲子在逐渐远去的雨声中收尾,而阴影仍横亘在雾间。这张时长五十分钟的现场专辑到此结束。平和之下汹涌、残酷的梅雨季啊,是逃避现实者的最爱。轻度贫血的人,可能反而更加长寿。
以上这些话写完回头看,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夸大其词(当然这在别人,甚至是海豚踢自己看来都是难免的),而是我太久没有认真细致地去描述、表达对自己热爱东西的喜爱了,特别是对身边朋友所做的东西,更感拘谨和语言的贫乏。但即使这些词句堆叠再多,这些描述也无法抵达丝毫真实的听感和当时的触动——“When you hear music, after it's over, it's gone, in the air. You can never capture it again.”
那既然都引用Eric Dolphy了,既然海豚踢的英文名Dolphy Kick Bebop也部分来自Eric Dolphy,而31和周一两兄弟又是Jimi Hendrix的忠实乐迷,那就不那么害臊地,说些关于60年代怀旧的,也许和他们乐队及这张专辑相干或不相干的话题吧!
但不管怎么样,是和音乐相关的:
1963年,Eric Dolphy在纽约,和Clifford Jordan、Bobby Hutcherson等人录制了他生前最后一张发行的录音室专辑Conversations,制作人从之前已经合作了数张专辑的 Esmond Edwards更换为了Alan Douglas。而在Eric Dolphy去世多年后,Alan Douglas在1969年开始和Jimi Hendrix接触合作,并在Woodstock演出结束后,引荐他结识了Miles Davis、Quincy Jones等爵士音乐人(甚至还有The Last Poets)交流合作。Jimi死后,还是这位制作人混音发行了多张Jimi身前留下的录音遗作,特别在Nine to the Universe这一张专辑里,收录有Jimi与爵士乐手Larry Young、Dave Holland的即兴录音Young/Hendrix,而在另一首Drone Blues里,还能听到Jimi伴随着高速鼓点和贝斯步伐所弹奏的,带有融合爵士以及异域声音色彩的吉他段落,从中能隐约感觉到Jimi对未来音乐创作的探索和野心。
那么,如果Eric Dolphy和Jimi Hendrix还活着,或者说给他们再多一点时间,Alan Douglas会和他们一起做出什么样的音乐呢,甚至会不会撮合他们之间的合作呢?这是个老掉牙且不结合具体情境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人们也许不该急着回答、讨论,而该先问下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有个广为流传的秘闻是:前卫摇滚乐队Emerson, Lake and Palmer在成团前,和Jimi Hendrix在1969年一起排练过,并且说好了要一起组团,团名将是每个人姓氏缩写的组合:H.E.L.P.,但是因为Jimi不幸早逝,未能组成四人乐团,H.E.L.P.缺了个头,只能取名E.L.P.。当然,这个故事最后被辟谣只是个媒体报道的黑色幽默和乐迷们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罢了。
是啊,我们希望奇迹,甚至只是奇迹未曾实现的可能也是好的,但我们不能指望不存在的许诺来拯救现实。“属于”老迷幻摇滚和自由爵士的时代“过去了”,但时代和人的关系不该是二元的,摆出追随或对抗的姿态很容易,摆弄抽象概念的游戏很容易,但这都不重要,或者说这些东西在外部是重要的,从货币和流通的角度看是重要的,但在内部不是。
在听这张Briefvisit的时候,我不断被击中,甚至感觉自己回到了聆听那些来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录音,听到自己最爱的经典迷幻摇滚、爵士乐、即兴音乐的感觉,如老友重逢,至为感动。当然了,这不是真的“回到”,也不是真的“六七十年代”,也许只是个似是而非的代称,或是某种身处未来的寄托,却又在当下被实现的记忆。记得2016年夏天,在On Stage那场“怪摇聚会”上,一听到海豚踢调音时哇音吉他弹奏出的声音就觉得相见恨晚,奇怪而不合时宜地重新唤起了某种热情,切实地感受到他们对追寻庞大、模糊的古老巨兽身影的决心。这条路崎岖而虚幻,少有同僚,但他们在走,一直走到现在,赤足行军,显得更加坚实。话说回来,复兴是个太过别扭而隆重的词,毕竟没有谁需要对别人的遗产负责,也更没必要对此做什么特别的标榜。废而复兴的对象,说到底,只有,也只能是自己,但这就足够了。
平时使用那些抽象的大词,和普遍意义上表达激烈情感的词汇时,都会自觉羞愧难当,因为觉得这些表达会让自己所想要真正捕捉的情感体验,陷入某种固有模型而丧失准确。不过在描述这张专辑的音乐时,在我有限的的能力范围内,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我一直逃避写日记、笔记这些东西,害怕记录对事物、他者、自我的情绪感受,我想这归根到底是为了欺骗自己,假装生命不会有尽头,时间是无限的,因而体验与感受是可重复的,因而也就并不需要特别做什么记录。但我们都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人生苦短啊,每次Briefvisit再短暂,也是不可复制的,值得认真对待,尤其是当这失而复得的五十分钟如此美好的时候。我为此而感激,并决定这次不去欺骗自己,这两点就是以上文字存在的全部理由。
已经写了这么多,再说下去就真的不好意思了,那就点上一支俳句烟吧,等到下次海豚踢腿时,再会!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