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杨 | 自家种植 “阴沟”四部曲——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就在鲍勃·迪伦推出原创作品的同一天,尼尔·杨有意无意从老档案柜里抽出了一张,无论对于摇滚史还是他个人,都有着历史衔接意义的旧专辑,《自家种植(Homegrown)》。封面上,一只狗眼巴巴地望着正在啃大玉米的农夫。农夫身边还放着两根玉米,看来他遇上了一个丰收之年。封面插画师是同样设计了尼尔·杨的人气专辑《丰收(Harvest)》的汤姆·威尔克斯(Tom Wilkes)。但是,藏在《自家种植(Homegrown)》封面下的基调,和丰收的喜悦相差甚远。
为什么这么说?时间还得拨回1972年。彼时尼尔·杨《丰收》专辑狂销数百万张,彻底迈入摇滚巨星行列,它是尼尔·杨在商业成绩上的巅峰;然往往有日中则昃——这也掀开了他个人心理状态下坠的序幕:好友、音乐搭档接二连三因嗑药死去,一连几十场的大型巡演轮番逼近,扑面而来的压抑让他难以喘息。他在心理上坠入了“阴沟”,于泥泞中匍匐了近三年。这期间,他发行了被后世称作“阴沟三部曲(ditch trilogy)”的《Time Fades Away(时间消逝)》(1973年现场实况)、《海滩上(On the Beach)》(1974)和《就在今夜(Tonight’s the Night)》(1975,录制于1973年)。将这三张气质合一的专辑平铺开来,一个时而颓废、厌世,时而爆裂、躁狂的尼尔·杨不断闪回。这股邪力试图把他摧毁,使其几乎步上自己早逝之友的后尘。
《自家种植》录制于1974年《海滩上》的完成之后, 当时尼尔·杨和拍拖多年的女友卡丽·斯诺德格瑞斯(Carrie Snodgress)正处于第三者介入的分手边缘,好几首《自家种植》内的情歌正是在此差劲心情的影响下写出。彼时尼尔·杨所在的摇滚天团CSNY(成员为克罗斯比、斯蒂尔斯、纳什和杨(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 简称CSNY,Young即尼尔·杨))开启了盛况空前的超级巡演,却在最后不欢而散。尼尔·杨是在CSNY巡演前后录完了这张专辑,参与录音的主要成员有贝斯手提姆·德拉蒙德(Tim Drummond),划弦吉他手本·基思(Ben Keith) 和鼓手卡尔·T·希默尔(Karl T. Himmel)。“乐队”乐队(The Band)的吉他手、鼓手在其中也有抢眼的客串表现。
由于尼尔·杨当时在《就在今夜》与《自家种植》两张待发专辑中选择了前者发布,后者便成为“阴沟”三部曲时间线中被雪藏的遗珠。按官方说法,他放弃此作皆因《自家种植》透露的情绪过分私人,着实低落,情感生活的受挫令他怯于发表这些歌曲。事实真的是如此吗?恐怕只有尼尔·杨自己清楚。
此后,《自家种植》的存在一直如传说般笼罩。 传记提及它的内幕,乐迷讨论它的模样,甚至,后来发行的专辑都林林总总收录了原本来自《自家种植》里一半的歌曲。但那些用不同阶段的歌拼凑起来的专辑,总还是差了点意思——那不是一气呵成,基调一致的尼尔·杨。所幸,古稀的尼尔·杨开始一步步袒露自己,那些地下酒窖里足足藏有几十年的佳酿,如今也一瓶瓶端出来给大家伙儿品尝,于是《自家种植》和三年前的《Hitchhiker(搭车客)》一样,得以重见天日。它的浮出水面,使得尼尔·杨的内心变化的呈现更加线性,历史的拼图被完整填补了。“阴沟三部曲”从此易名为“阴沟四部曲”。
播放专辑,你能从开场曲《分道扬镳(Separate Ways)》那肥厚的低音听出贝斯手提姆对律动的控制,而“乐队”乐队(The Band)的列文·海姆(Levon Helm)打哈欠的鼓点,拖拽着尼尔·杨纤细的声线,满满置身于阴沟的失落。可在《尝试(Try)》一曲,同样的阵容下,尼尔·杨却试图给沮丧的自己打气,“如果我们尝试下,能有不少时间在一起”。事实上,同样凡人如你我,他当然未能如愿。
《墨西哥(Mexico)》的质感与《时间消逝》专辑中的《Love in Mind(爱在脑海)》相似。它简洁明亮的钢琴,像银色的月光洒下,破碎的画面拼接在了墨西哥边境。《Love Is a Rose(爱是玫瑰)》则是他早年歌曲《舞,舞,舞(Dance Dance Dance)》的翻版。洋溢的民谣弹拨却向我们告诫:爱是玫瑰,但是别采,有了藤它才会生长,它有尖刺,你到时候才知道,晚了。
同名曲《自家种植》首次在1977年的专辑《美国星条旗(American Stars ’n Bars)》中面世,此版能听出使用了不同take(录制条数,版本)。他唱到“自家种植是好事,种下铃铛让它响”,无不透露出这位摇滚田园诗人的风趣与真挚。阴沟中,一颗玉米种子发芽了,等待明年的丰收吧。这颇有中国古代失落文人解甲归田试图自我救赎的感觉,他们相信土地的温厚,吐纳,无私或许可以唤起生物本源干净的平和。
专辑进行到中途,出现了一首口白《佛罗里达》。尼尔·杨讲述了他曾在五零年代,一座佛罗里达州的城市亲自(或者在梦里)见证了一场滑翔机失事坠落停车场,夫妇双亡,而小婴儿幸存的一场荒诞剧。本·基思用电吉他弄出噪音,并模拟摩擦毛玻璃的声响。等到下一首《堪萨斯(Kansas),第一句话即“我感觉我刚从噩梦中醒来”,不由让人猜测起其同前《佛罗里达》口白的关联。尼尔·杨在此自弹自唱加口琴,没有别人在旁。除了他自己,一切静悄悄。
在“戒烟/毒”歌曲《我们再也不吸了(We Don’t Smoke It No More)》中,乐队呈现了老辣的布鲁斯即兴,前奏口琴玩上好一段,随后钢琴和吉他开始互相较劲,切如切磋,如琢如磨,纠缠到底。它完全可以直接被当成演奏曲,那句不断重复歌唱的“我们再也不吸了”,像为给演奏曲定个标题才加上去的。
《茫然(Vacancy)》是专辑发行前放出的两首单曲之一(另一首为《尝试》)。尼尔·杨用招牌的电吉他过载与失真效果,不断问:你是谁?你要去哪儿?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显现不出来?你是我朋友吗?还是敌人?我们能假装和谐共处吗?情感里最真实毛糙的部分就这么呼之欲出。
《白线(White Line)》后来出现在他90年代的“过载名盘”《粗糙的荣耀(Ragged Glory)》中。此刻,我们终可窥其去噪之原貌。每当主人公需要休息,状态低迷,他会找老朋友“白线”。破晓将至,主人公一宿没合眼了。这里要提一下尼尔·杨的挚友,疯马乐队(Crazy Horse)前主唱、吉他手丹尼·惠滕(Danny Whitten)。丰收(Harvest)巡演在即时,丹尼·惠滕因嗑药过度,以自身的状态已无法进行排练,尼尔·杨见状便要求其回家休整,他拒不接受。尼尔·杨遂将其开除并给了50美元令其买机票先回家。丹尼·惠滕当晚便拿这钱买了安定,在旅店因过量注射与饮酒而猝死,尼尔·杨闻讯立马崩溃。因此,歌里的“白线”是公路上画的白色线条,还是暗指白色粉末?这是一曲双关之旅。这里“乐队”乐队的吉他手罗比·罗伯逊(Robbie Robertson)在尼尔·杨的伴奏外弹了主音木吉他,旋律间相互呼应。
《小翅膀(Little Wing)》的口琴与扫弦一出,和专辑《海滩上》的潮湿和阴郁一脉相承。你依稀听到,凝望海平面时,秋意侵身,海风渐寒,“小翅膀,别飞走。当夏入秋,你不知道有人说,冬是四季之首?”这首歌首次面世于1980年《鹰与鸽(Hawks & Doves)》,但它显然放错了时间,放错了专辑。现在它被安置在了正确的位置,小翅膀飞了回来。
收尾曲《伯利恒之星(Star of Bethlehem)》由乡村女王爱美萝·哈里斯(Emmylou Harris)一同伴唱。它的标题本身来自圣经的同名故事:相传位于犹大行省的伯利恒是耶稣诞生之地。尼尔·杨感慨当美好的日子远去,徒留回忆里的快乐徘徊,一切梦想与爱人,只是一闪而逝。然而,专辑内最关键的密码,来自这首歌的最后一段歌词,对它的解读,直接决定了整张专辑的结尾基调是下挫还是上扬。当“大厅里的灯仍然发着光”,有人说“也许伯利恒之星根本不是星星”,暗示压根就没有什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还有人认为,这是在说它不仅只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球体)而已,可能是希望要来临了,就像耶稣诞生一样,事情很快就要发生变化。这让我不禁想起余华在1996年为韩文版《活着》写下的自序:“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
这样暧昧的歧义,无论是尼尔·杨有意为之,还是听者咬文嚼字,随着《伯利恒之星》的幽然一叹,尼尔·杨的阴沟时代进入真正尾声。他终究从风暴中心挺了过来。1975年,两年前就已录制完成的《就在今夜》在尼尔·杨的二选一中胜出,以“阴沟三部曲”第三部之名扬名后世。就在《自家种植》被放弃后不久,尼尔·杨收拾心情,带着重组的疯马乐队(Crazy Horse),开始录制新专辑《祖玛(Zuma)》,充满能量地回归。阴沟时代遂成为尼尔·杨五十余年艺术生涯中,短暂却挥之不去的“危险”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