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梦
听《泽雅集》、《白马村游记》、《阿妹》数十遍,作《远山梦》一篇。是我理解的顾远山和小妹。心愿便是写这些曲目的金承志老师、演绎这些曲目的合唱团老师们,以及喜欢这些曲目的人,不至觉得此文冒犯,我与你一样喜欢它们。
引用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套曲《泽雅集》、《白马村游记》,单曲《阿妹》,及节目册文字内容。原文在微博上
一
丈夫病殁后,因泉州之地再无牵挂,亦无依靠,顾母便决心携次子返乡温州。一路车马劳顿,疲惫不堪,幸有畲家阿婆在,行路的规矩她自是懂得更多,三人才免受不少苦。这畲家阿婆算是顾母帮佣,顾母自小便受她照顾。十九岁那年,顾母远嫁泉州,离家千里,畲家阿婆也陪着到了泉州。如今,十八载过去,她们又一道回温州,回那片生她们的故土,只是各人都长了十八岁,身边亦多了七岁的顾远山。
顾远山着白色长衫,外罩一件左胸绣两朵粉盘金心茶花的深色棉马褂,立在母亲身旁,瞭眼望着不远处的陌生小镇和远一点儿的翠色群山。他一眼就喜欢上了母亲的故乡。
畲家阿婆结清车钱。车夫一面抱歉说实在没法朝前走了,这路他那马儿吃不消,一面赶着掉头,往来的方向去了。畲家阿婆弯腰拾起地上的两个包袱。
“钟妈,递一个给我吧,我这还能腾出手。”顾母侧身对畲家阿婆说道。
畲家阿婆把最后一个包袱挎上左肩,回说:“姑娘手上好歹提了一包,还牵着小少爷,就别操心啦,两包衣服怎么也拿得动。”说着便赶上来。
“钟妈,你瞧瞧,这条路好像没怎么变啊。”
“倒真是,和咱出门时一样嘞。”
她们面前这条小路,幽幽着直到山里去了。
畲家阿婆催促道:“姑娘,我们快走吧,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咯。”
“走吧。”
顾母低头朝顾远山施了一个安慰似的笑,三人迈开步子。一刻钟不到,她们便入了镇口。正循着记忆往金宅走,一个小丫头风也似的跑来,在她们跟前立住。小丫头手上攥着两朵山茶花,眼瞅着顾远山的棉马褂。
顾远山给她这么一瞧,才不安起来。
“你是谁家丫头呀?”畲家阿婆俯身细声问道。
小丫头瞧了眼畲家阿婆,又瞧了眼顾母,拿那只空着的手分出一朵茶花,塞给顾远山,只说一句:“我娘叫我老三。”便转头跑掉了。
“这丫头生得好兮。”顾母叹道。
畲家阿婆笑着道:“她准是瞅见姑娘给小少爷绣的茶花了,如今瞧见茶花真说不出的亲切。”
“咱们离家快二十载了吧,远山还是第一次见到茶花。”顾母说着,眼睛也不觉落在那朵茶花上。
顾远山将手里的茶花凑到胸前,同自身棉马褂上的两朵一一比较,心里琢磨着“老三”这两个字。待抬眼望去,小丫头早不见了身影。
往金宅去的路上,她们碰上不少年轻姑娘媳妇,顾母和畲家阿婆眼瞅着认不出,那些姑娘媳妇呢,大概猜不出她们什么来头,也不敢认她们。因而,她们跟谁也没搭上话。眨眼间,到了金宅门口,一位看上去和顾母年纪相仿的妇女风风火火跑来,盯着顾母的脸瞧了得有半晌时间,两手忽地抓住顾母的一支胳膊,喊道:“金子,你不认得我啦?彩云啊。”
“彩云!”
“不怪你,我也跟在你们后面,瞧了半天才敢上来。我们都大变样了。”
顾母只顾着端详彩云的脸。畲家阿婆笑着说:“彩云,还记得你钟妈妈不?”
“当然,小时我来这儿寻金子,钟妈妈每回都沏茶给我们吃。”
“在钟妈眼里,你们还是爱吃茶的小丫头呢,转眼都像我们姑娘这么大了。”畲家阿婆有些哽咽。
顾母安慰她道:“钟妈,我们回家了。”
“对,回家了。”畲家阿婆腾出手背抹了把眼睛。
彩云瞧着顾远山问说:“这是……”
“我家老二,远儿。”顾母答。
“几个呀?”
“两个。”
“老大呢?”
“当兵去了。”
彩云向顾母比划一个三的手势,道:“方才便是老三跑回家说来了生人。”
“咦,是你家丫头哦,生得真俏。”畲家阿婆插话,“问是谁家的,只说她娘叫她老三便跑了。”
“认生着嘞,现在还在一旁躲着呢。”彩云使了个眼神。
顾远山顺着望过去,小丫头果真躲在墙角,露出个小脑袋,辫子像春风一样荡来荡去。
“老三,”彩云喊道,“回去告诉你爸,金子回来了,让他找俩人过来帮着收拾一下院子。”
小丫头听完,便出墙角跳出来,沿街轻快地跑开了。顾远山瞧得出神,仿佛是梦一样。
二
顾远山随母亲还有畲家阿婆,在金家旧宅安顿下来。几日后,听母亲安排进了镇上的学堂,在那儿认识了同样刚入学堂的诸葛宏图,转眼成了莫逆之交。
诸葛宏图三岁便没了父母,跟着叔父生活在杭州,不久前,叔父丢了公职,便带他返乡回到镇上,住在镇子东头,几乎和顾远山同一时间入的学堂。他聪明、记性好,格外受先生喜欢。
因金宅处镇子西头,下了学堂,顾远山和诸葛宏图便在学堂门口分手,一个往西,一个往东。有时,他们也约着四处转转,但不允许走远,到点回家吃饭。
一日他们比往常走得远了些,寻到一片竹林,竹林中央隐着一座月亭,两人不知不觉坐到天色暗下,下弦月升起竹稍。诸葛宏图瞧着月亮,一本正经地说道:
“远山,我俩趁此取字吧。”
“先生不是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吗?”顾远山不解地问道。
诸葛宏图收回眼睛,看着顾远山,“先生年纪大了,我们不必全听他的。我已想好,取字展鹏,展翅的展,大鹏的鹏。你也快想想。”
“我还未曾想过。”顾远山如实说道。
“那你晚上躺下再想想,我俩日后便以字称呼对方。”
他们起身一路小跑着回家去了。到家,顾远山挨了批评,但他并不像往常那般在意,晚饭过后,便躺在床上,琢磨取字的事。所有从书上看来的,还有先生教的字句,全游荡在脑袋里,像小丫头的辫子一样。
临睡前,顾远山终于抓住其中两个字,才安心进入梦乡。次日,一进学堂,顾远山便将取的字讲给诸葛宏图。
“妙文。”诸葛宏图掂量着这个字,半晌,轻摇了头,说:“太老气,像过去的字。”
顾远山不知如何给这个字辩护,正想着,先生便到了,接着讲起《尔雅》。
当日,落了第一场碎雪,薄薄一层,连孩子的脚印都接不住。下学堂回家的路上,顾远山瞧见小丫头走在前头,便不自觉踩着她的脚印,跟在后面。哪知小丫头早发现他了,故意迈大步,顾远山个头不及她,踩着很吃力,好几次差点摔,最后还是滑倒了。
小丫头听见声儿,赶紧转身跑到顾远山跟前,谁知那地界是真滑,她一下摔在顾远山身旁,手里折一半的纸鸭掉在一边。小丫头瞧了顾远山一眼,大笑起来。
顾远山爬起身,扶她起来,捡了纸鸭递给她。为掩饰紧张,便说道:“我娘教我折过,我没学会。”
“我教你。”小丫头说着便拉起顾远山的手,往街后的巷子去。
“我们去哪?”
“去北湖,等纸鸭折好,放进水里,它们能游好远呢。”
顾远山觉得小丫头的手像母亲给他求的玉一样清凉、通透。出了镇子,继续往北去。小丫头侧身盯着顾远山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顾远山。”
“好长的名字啊,真难听!”
“我还有字,妙文。”顾远山赶紧说道。
小丫头好奇地问道:“你们上学堂的男孩子都有字啊?”
“没,是我自己取的。那你叫什么呀?”
“我娘叫我老三,你叫我小妹好啦!”小丫头莞尔一笑,接着问道:“我见你从学堂出来,里面都学什么啊?”
“学《诗经》、《书经》、《四书》,现在学《尔雅》。”
小丫头盯着顾远山,正经问道:“有趣吗?”
“有,有趣。”顾远山不觉结巴起来。
小丫头移开眼睛,专心瞧着前方了。他们穿过几片田野,不一会儿,便来到北湖跟前。这湖没多大,顶多十亩,湖心却有片沙丘,早枯了的茅草、芦荻,这会儿覆了白。小丫头领顾远山到湖边一处平整地,自己眺望起湖面,半晌,叹气道:“昨天的纸鸭又游远咯。”说完,蹲下教顾远山折新的纸鸭。她只带了手里那一张纸,便将折了一半的纸鸭拆开。顾远山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折起来。
折完一遍,顾远山没大明白,小丫头便又拆开来。顾远山拦下她,将书包取下来,抽出一本书撕下两页。
“学堂要用的吧!”
“不碍事,我都背下了。”
小丫头笑了笑,说:“先生若问起,你怎么说?”顾远山想也没想地答道:“和小妹一起折了纸鸭。”小丫头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没跌湖里去。
顾远山还是从小妹那儿学会了折纸鸭,他们小心翼翼将纸鸭置于湖面,眼看着它们飘往远处。顾远山捡了根芦荻茎,在地上划拉几笔。
小丫头看了半晌,问:“你在写字吗?”
顾远山指着地上的两个字,念道:“小妹。”
“哇,原来我名字长这样啊!你教我写。”
顾远山将手里的芦荻折了一半给小丫头,一笔一划教她写自己名字。
湖面起了阵风,两只纸鸭并排儿游向湖中央的沙洲。仍落着碎雪,回去的路上,小丫头走几步,就停下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一遍,这片雪迹上,到处去存在过“小妹”这两个字,直到它们被新雪覆盖,等天放晴,转眼便化得干干净净。
三
近来,先生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总是无缘无故生起气来。有时,正讲着八大家古文,忽地扔下书籍,大声疾呼几句,有时也背着学生们偷偷抹眼泪。顾远山和诸葛宏图私底下也议论,到底没个大概。
一日,先生无故犯怒,冲学生们喊道:“我在这教书有什么用?”随即宣布下了学堂。
在学堂门前,顾远山问诸葛宏图:“展鹏,去看打鱼吗?”
诸葛宏图摆摆手,说:“不了,叔父今日从南京回来,我早早回去的好。”
别了诸葛宏图,顾远山一人朝家走。半道,忽觉春光明媚,便离了主街,走上小巷,往镇子西面去。顾远山远远瞧见小妹家门槛上坐着位姑娘,脸埋在一块儿西瓜里,定睛一瞧,便是小妹不错了。
“小妹。”顾远山轻喊了声,走过去。
小妹抬眼瞧见顾远山,立刻咧嘴笑开了,不过到底没那么放肆,笑了半晌,右边脸上粘着的西瓜籽也不见脱落。顾远山凑近,伸手拭掉了。
“逃学了?”小妹仰脸笑着说。
顾远山一面在门槛上坐下,一面解释说:“先生不知生什么气,说了句教书有什么用,便把书撂下,宣布下学了。”
“吃西瓜不?”小妹说着便要起身。
顾远山连忙阻止说:“不了,好容易早下学一回,我见春光正好,便到处走走。你一人在家?”
“恩,我娘镇上买东西去了,阿爹在北湖打鱼,你想去瞧瞧吗?”
“想。”
“等我锁了门。”
待那道木门落了锁,顾远山打算沿他们惯常路线往北走,小妹却拉着他往镇子西面去了。绕了一短路,碰上一条小溪。顾远山先前还不知道镇子西面有这样一条小溪,水中不时几尾鲫鱼游过,顺溪而下,瞧见几株榕树,有春燕在树枝上垒巢,几户人家坐落在溪流东侧,紧邻镇子,像是镇子不经意的延伸。
“沿着这条小溪,能直接到北湖呢。好看吧。”小妹得意地说。
顾远山侧脸瞧着小妹,正迎上她那张在春光下桃色的脸庞,半晌才憋出两个字:“好——看——”
两个人赏着不同的春景,往北湖去了。一路上莺飞燕鸣,杨柳梢头好不热闹。到北湖边,小妹阿爹撑船在湖心沙洲,正往湖面撒网。小妹先坐下了,顾远山跟着坐到她旁边。
小妹望着湖心说道:“阿爹每回都打上来两筐鱼,不多不少,卖了换麦穗面,我娘做的麦穗面好吃着哩,我正跟她学呢,以后给你尝尝。”
“好呀。”
顾远山记起早些时候,诸葛宏图凑过来问他今后什么打算,他还没认真想过,便支支吾吾反问了诸葛宏图。诸葛宏图告诉他,自己想中个状元。
“小妹,你长大什么打算呀?”顾远山问道。
“咦,”小妹一下转过身,面向他,反问道:“你嘞?”
“我还没想好呢。”
“我长大后嫁给你。”
“真的?”
“真的。你不乐意?”
“乐意!”
“那我做麦穗面给你吃。”
“真的?”
“真的!”
顾远山觉得不停有掠过湖面的春风迎面朝他吹来,带着芦芽的香气,身后的几株榕树,春燕闹个不停。小妹在身旁坐着,便是一处春景。
“咱们把鞋子脱了,脚放进水里。”小妹说着率先脱掉自己的鞋子,她催促顾远山说:“快点,很舒服的。”
顾远山只好把自己的鞋子也脱了,两只脚小心翼翼放进水里。一开始很凉的,慢慢舒服起来。小妹两只脚在湖水里荡来荡去,一如春江水暖,在水面畅游的鸭子。
次日,入学堂,先生早早到了,接着讲八大家。一切如故。眼看大暑过去,天气也不见转凉。
一日,顾远山刚坐下没多久,诸葛宏图几乎踉跄着冲进学堂,没来得及坐下,便对顾远山说:“妙文,同盟会成了。”
什么同盟会,顾远山自是没概念的,问了句,诸葛宏图也说不清,“昨儿,我叔父从南京回来,念叨了一天,晚上又带我下馆子,七个菜,就我们俩,想喊你来着。总之,同盟会成了,他高兴。”
正说着,谁也没察觉到先生到了跟前。
“你们说什么成了?”他厉声问道。
“先生——”
“快说!”
“同盟会成了,我叔父昨儿从南京回来——”
“成了!成了——”
先生不住地念着,回到前面,气宇轩昂地讲了整整两个时辰。下学时,诸葛宏图边收拾书包边说:“先生今儿像孙文一样。”
“你见过孙文?”顾远山问他道。
“没见过,我叔父见过,我以后也想见见他。”诸葛宏图认真说道。
从那以后,诸葛宏图常带报纸到学堂,到底是他叔父从南京带回来的,消息总滞后些,不过,却丝毫不影响他们这群学生读到时的热情。萍浏醴起义;徐锡麟、秋瑾就义;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去世,溥仪继位;广州起义……
四
年初,畲家阿婆走了。从前她总劝顾远山出去闯闯,临了,却改口说:“还是留在你母亲身边吧。”
春天没过完,顾母世交鉴宗叔来信说湖北有变天之势,顾母回信托他照顾好远海。年底,鉴宗叔才来了封信,一页信纸已旧得不成样子,信上只短短几句话:武昌兵变,远海就义,尸骨无存,辜负所托,再无脸见你。
顾母因此病了些日子,顾远山一面照顾她,一面同诸葛宏图合计投身新世界的事。诸葛宏图已想好西行去湖南,叔父替他谋了份公职。顾远山还在犹豫。
元旦刚过,诸葛宏图带消息来,说孙文在南京宣告成立中华民国。顾远山当即说道:“展鹏,我去南京。”
“什么时候?”诸葛宏图问他。
顾远山回说:“越快越好。”说完便想起小妹来。
诸葛宏图把手搭在顾远山肩膀上,道:“过完年便出发吧。”
除夕夜,顾远山和小妹两人一起到小溪边放灯,小妹闭眼认真许了愿望,随后拿出一香包来,系在顾远山的长衫上,害怕松开,便多系了几道。
“呐,这样就不会松了!”小妹说道。
“这香包送我哒?”
“再说不给了啊!”
“好好,不说了。”
顾远山抚几下香包。他们放的灯乘着溪流,往远处去了,小妹一直盯着。去南京的事,顾远山到底也没说出口。
临行前一天,小妹从顾母那得知了这件事,气吁吁地质问顾远山道:“干嘛去南京啊这么远!”
顾远山心乱如麻,他不舍母亲也不舍小妹,离远行日子越近,他这内心拉扯得越厉害。也没好气的回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呢,我去南京可是要做大事的!”
“你要敢去,我就嫁人!嫁到天南地北,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去啊,去去去!”
小妹转身跑走了,顾远山慢慢蹲下身子,将手放在地面几滴泪痕上,像是怕它们会消失不见。
一宿无眠。次日,顾远山同诸葛宏图一起去渡口乘船,计划出浙江再分别,一个往西,一个往北。诸葛宏图的叔父已去了湖南,因而两个出行,只顾远山的母亲一人来送别。
船行,顾母喊道:“来信啊。”
“每月一封。”顾远山回。忽而瞧见小妹跑来了渡口,她盯着顾远山,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抬起手来,在空气当中写了“小妹”二字,一笔一划,就像那日学写时一般规矩。
五
民国三年,顾远山收到母亲的快信,信上只说小妹要嫁人了,没提别的事。顾远山卧床了两日,报社也没去,浑浑噩噩当中,作《阿妹》一篇,写完通读不下,只看头一句:雀儿成一双,箸也放一双——便泪如雨倾,忙塞于书中。
往后,顾远山一心将过往的事赶出脑袋,只专注于慢慢到来的新世界。他为任职的报社投入全身精力,却看着它一点一点变质,愈发激进、狭隘,到最后只登些新文体、白话文写就的文章。顾远山毫无办法,气急之下,辞了原报社,创立新报社,取名“扶不起”,自己任主编。
民国七年,《新青年》杂志发表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各家报纸纷纷撰文叫好。顾远山作了篇题为《韵味之延续》的文章,登在自家报纸上,直言白话文上的激进,实乃“缺乏文化人自觉也,难辞偷懒之嫌。”却未在大声大浪中激起半点儿涟漪。
无奈之下,只得著文章自娱,亦可理解为一人的坚持。民国九年初,顾远山得学堂故友来信一封,信上说学堂先生病殁,乃因他所教授的学问不仅成了无用之物,更有学生当面斥责,先生大呼“完了,完了呀”,倒地不起,送医,不治身亡。
同年四月,诸葛宏图来信说自己背疮复发,于上海医治。顾远山携了新书前去探望。诸葛宏图直说自己身体无碍,当即便要见识顾远山的文章。没翻两页,破口大骂道:“臭余孽,不写白话文,是个废物。”骂完,便合了书,扔在一旁。
“展鹏——”顾远山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难道要我把学堂里的东西都忘了吗?白话又从何而来啊!”
诸葛宏图并不看他,脸扭向窗户。顾远山拾起被丢在白床单上的书,起身出了病房,当天便归了南京。
因背疮难愈,三周过去,诸葛宏图仍留在医院。顾远山再次前去探望,改携小记七篇,暂题《竹林》、《月亭》、《夕烧》、《山坡》、《海岸》、《湖上》、《小溪》。诸葛宏图看完,改大骂为小骂,道:“阴阳怪气。”便不愿多谈此事。
当晚,顾远山留宿病房,起夜时窥见诸葛宏图披衣凑在窗户跟前,借月光抄书,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
次日,顾远山赶早回了南京。不久便收到诸葛宏图来信,言辞婉约,是白话文:“妙文,我望故乡是死水,是旧宅,是老头老太太;你望故乡,是四季,是暮云,是远山明。温州仿佛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你的,你一个泉州人,真了不起。我想自作主张,帮你取名,就叫《泽雅集》,如何?不必回复,我心如磐石,就叫这个。”
顾远山将信读了三遍,提笔在小记前头写下“泽雅集”,发表在“扶不起”上。
不想,他这种小报如今也入了新派攻击的视野,小记登出,便引来不少批评,大抵不过“没人在乎你那离世故乡——躲在泽雅山的秀才——旧文学余孽——”也有论调说“作者不少才气,需大胆投身新世界才是——”
但顾远山亦心如磐石。
民国十三年,军阀混战的情形仍未消停,广州,孙中山召开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国共合作形成。各家报纸、杂志均成了社会活动家的地盘,白话文章尚且无立足之地,文言更没人提及了。顾远山关了报社,下决心离开南京,回温州泽雅。
途径浙西白马村,糊里糊涂逗留了几日。置身其中时,不疑虚实,待离村半日,顾远山才恍然大悟,所谓白马村,似误入桃源、黄粱一梦。
恐转眼忘得一干二净,顾远山当即翻得纸笔,伏箱而作《白马村游记》,七页纸,写完小心安置书中,同《阿妹》相贴。
归家已夜深,母亲执意要起床给顾远山弄些吃的。顾远山整理书箱时,闻香气,又见母亲端来热腾腾的大碗,便叹道:“好香啊!”
顾母回说:“不知你今日回来,家里只剩些麦穗面,还是老三出嫁前教我的呢。”
顾远山瞧着满满一大碗面,木讷地说:“小妹她——”
“她嫁去了泉州,你阿爹老家。快吃吧,别凉了。”
顾远山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待母亲睡下,顾远山一人到庭院中,举头望着夜空,不觉间念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