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 | 疫情下,一颗崎岖吵闹的珍珠
经过八年的等待,年届八十的鲍勃·迪伦 (Bob Dylan) 竟然发行了全新的创作专辑 ——《崎岖吵闹的道路 (Rough and Rowdy Ways) 》,而讽刺的是,你甚至意识不到你一直在等待这张专辑。时间倒回2012年,媒体曾试探迪伦,推测《暴风雨 (Tempest) 》可能会是他的创作终章(因为莎士比亚生前最后一部戏剧亦名曰《暴风雨 (The Tempest)》),而迪伦却不屑地回应到自己的专辑名为“Tempest”,莎翁的收官之作为“The Tempest”, 二者完全不同。
此后数年,迪伦开始了翻唱之旅,以三张专辑(共5CD)来翻唱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等一众老派歌星的流行经典。正当所有的歌迷都认为曾经的流言一语成谶,《暴风雨》真将成为他的创作终章,就在这COVID-19疫情席卷美国的三月,一首《最卑鄙的谋杀 (Murder Most Foul) 》横空出世,有意无意地呼应了迪伦自201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以来首部“文学作品”的设定。
不妨先看看他这几十年。
作为文化偶像的一面,自己二十多岁时抗议歌手的形象被长期定格;作为迪伦的这一面,他源源不断地为初出茅庐的新世代们赋予内心的叛逆——他们还无需笼罩在六十年前与苏联争锋相对的核战阴影下、他们也还无需像五十年前去大洋彼岸的越南和不认识的人拼个你死我活。注意这里的“还”。是的,他们“还”没有。他们以后会吗?
你会不会拿这个问题去问鲍勃·迪伦?
他们依然反对权贵面对贫穷时的置若罔闻,所以他们占领华尔街。他们也依然反对种族歧视,命运弄人,5月25日,偏偏就在迪伦老家的州府,非裔乔治·佛洛依德惨死于白人警方之锁喉,只因为涉嫌使用20美元的假钞 。是的,当你读完新闻,会发现:它几乎是“完美”的抗议歌曲题材,相关的歌曲应在两周内铺天盖地,并在炎热的六月通过无线电传遍全美的收音机。为什么我们现在只有抗议,没有抗议歌曲了?是音乐参与时事的力量不再被需要了吗?
你会不会拿这个问题去问鲍勃·迪伦?
佛洛依德事件后,他1963年还是“愣头青”时批判白人歧视黑人的创作,如《只是他们游戏中的棋子(Only a Pawn in Their Game)》、《海蒂卡罗尔的孤独之死(Lonesome Death of Hattie Carroll)》(那是马丁·路德金振臂一呼,在华盛顿大游行的年份)和三十余岁时为被警方构陷杀人的黑人拳手奔走呼喊的《飓风 (Hurricane)》,都被拿出来再讨论、再思考。数十年后,抗议之核心竟完全一致,只是具体过程和主人公被替换;抗议歌曲的价值被重新挖掘再度传唱。为什么种族平等的誓言成了一纸谎言?曾经的歌曲听来依然真切,社会固有观念的洗牌竟如此之慢。
你会不会拿这个问题去问鲍勃·迪伦?
如果会,放心,你们和60年代末嬉皮士运动高潮,那批追随遁隐的鲍勃·迪伦脚步的青年人一样,要一个曾告诉过你“答案在风中飘”的先知来再次告诉你答案。
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作为被青年人凝视的对象,迪伦也在探索自己。当抗议色彩褪下,他不能也不愿只靠一张愤世嫉俗的面具了此一生。他有摇滚偶像的一面,携妻教子的一面,中年危机的一面,基督教徒的一面,有过短短尝试Disco的一面,回归老民谣翻唱的一面。顺着他的脉络,在唱针上,纸墨里,无数生动的迪伦人偶在你面前上演着不同的剧本。他们中有人呈现触及灵魂的好戏,也有人讲着搞不明白的烂梗。可他们无一不在告诉你,我在试图弄明白我自己。
1997年对于迪伦是变化的一年。不知是该归功于他几年前捡起了老民歌,以永不停息的巡回演出去历练,还是在差点去见猫王的心脏病里大难不死,获得了神的暗示。总之,他找到了音乐与文学上最舒服、平衡的自己。那年发行的《自古以来 (Time Out of Mind) 》开启了迪伦在艺术创作上的新呼吸。给我一个钢镚儿,我就可以给你来一首。
这里不得不提到与迪伦“生长线”相关的几个人物。托尼·卡尼尔 (Tony Garnier) ,是鲍勃迪伦合作了三十年的伙伴,他不仅在录音室、在音乐厅给鲍勃·迪伦的老歌弹贝斯,也是鲍勃·迪伦晚年当仁不让的音乐总监。乐队的贝斯手通过对低音走势的把握,为摇滚乐创造骨架,指引了音乐的方向。托尼足以把音乐封印在五十年代吊着煤气灯、飘着烟草味的熙熙攘攘的小酒馆。吉他手查理·萨克斯顿 (Charlie Sexton) 也是迪伦的老搭档,他为乐队提供了肌腱,他的造诣可与新专辑致敬的吉米·里德(Jimmy Reed)媲美。而迪伦乐队的鼓手已换过好几轮,他们总能在托尼的调教下胜任“心脏”的角色,正是“心脏”的跳动决定了乐队的状态。新专辑的鼓手马特·张伯伦 (Matt Chamberlain) 于去年加入,延续了与几位前任同样稳定而不抢戏的状态。 于是,迪伦的曲找到了骨架、肌腱和心脏,作为血液的词,就能自然而然地流淌其中。上述乐手的爵士乐背景是不可忽视的,我想这是促成迪伦音乐那顶级呼吸感(或称之为律动,即groove)的火候来源。小酒馆内,醉醺醺的水手无意踢翻了木桶,血液成了美酒洒了一地,醇香直抵更神秘遥远的过去,或更难以捉摸的未来。
说回新专辑《崎岖吵闹的道路》,在词作上,迪伦有几首歌表面上依旧在处理与女人有关的话题。实际上,在他意识流的探索中,”她“、”女孩“、“女士”等女性人称仅仅是意识抒发的对象,性别倒显得无关紧要。此外,迪伦的模糊写作如臻化境,由于段落之间的情节并无必然联系,仿佛做梦,便搓揉出了文本含义的各种可能。若要细究《崎岖吵闹的道路》的不同之处,我想是历史事件 、名人等具象的出现远远多于前作。像过去他会用“从利物浦码头到汉堡红灯街,与采石工一块儿在采石场”影射约翰·列侬 (John Lennon),而这次他直接说:“我就像安妮·弗兰克,印第安纳·琼斯,英国坏小子,滚石乐队。”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当然,这张专辑的词作除了明面上直接爽快地称名道姓,暗面上有不少历史歌名也成为了歌词的一部分被镶嵌其中,令乐迷大呼过瘾。至于专有名词集大成者,莫过于收场曲,也是最早作为单曲放出的《最卑鄙的谋杀 (Murder Most Foul)》,长达17分钟。
回头看,上一回使用到不少现实与非现实人物的迪伦名曲,恐怕得追溯到1965年的《荒芜街 (Desolation Row)》(按)。在那个时代,他意识流写作中的主人翁有着置身荒诞,深陷混沌的不安全感,如《重访61号公路(Highway 61 Revisited)》、《乔安娜的幻觉 (Vision of Johanna)》、《又被困在莫比尔镇听孟菲斯布鲁斯 (Stuck Inside of Mobile With the Memphis Blues Again)》。而现在,他早已与这荒诞的世界共处,他游刃有余地主动向听者展示“意象拼贴画”。恰好他有首歌叫《当我画我的杰作 (When I Paint My Masterpiece)》,便用画来说明好了:过去他是青年毕加索,需通过不断触及创作的边缘试探杰作之可能性。如今他是老年毕加索,已磨炼出任意一挥皆神笔,于是他只管画而已。你可以细数他97年以来颇受好评的几张创作专辑,从《自古以来 (Time out of Mind)》、《爱与窃 (Love & Theft)》、《摩登时代 (Modern Times)》到《暴风雨 (Tempest)》,里面每一首皆无例外。
我们且一首首来听。
开场曲是《我包罗万象 (I Contain Multitudes)》,不禁让人会心一笑。他过去几年一直在录音室玩弗兰克·辛纳屈类型的五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同样的音乐结构下,这次填入了鲍勃·迪伦的如诗之词。悠扬的划弦吉他铺张开来,辅以钢丝吉他的分解和弦,贝斯和鼓统统留给下一首吧,这里不用。标题引用惠特曼 (Walt Whitman) 的长诗《自我之歌 (Song of Myself) 》第51节,一如上一张原创专辑《暴风雨》收尾曲《前进吧,约翰 (Roll On John) 》第一句引用布莱克 (William Blake) 的《老虎 (The Tyger)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其文学之根一目了然。歌曲塑造出了主人公矛盾的多面。“我”画风景又画胴体,可雅可俗;“我”讲究发型,又为仇血战,可轻可重;“我”看上去老成持重,又同年轻人嬉闹胡闹,有深有浅。但矛盾不正是人自我的体现吗?惠特曼说:“我自相矛盾吗?很好,我就是自相矛盾吧。”迪伦说:“我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是拥有诸多心情的人。” 随后他们共同在后面添上了那句:“我包罗万象”。
《假先知 (False Prophet)》的标题出自圣经,耶稣将假先知称之为“披着羊皮的狼”,末日来临前他们会出来到处搞事,迷惑众生。它亦是专辑发行前先放出的三首单曲之一。迪伦以假先知的第一视角,用尽一切招数蛊惑着自己的信众。他说叛国与我为敌,战乱与我为敌,无意义的空虚生活与我为敌,我才不是假先知。 我高高在上,无出其右,是最后的伟人。然而,当丢失骡子的人上门求助(如同《圣经》里丢失驴子的扫罗),假先知的真面目显露,他要让别人终身与锁链为伴。我们不妨看看油管给这首歌的音频链接配的图:
《我心目中你的模样 (My Own Version of You)》,第一段便说得毛骨悚然:“夏去冬来,我一再拜访清真寺和修道院,寻找必要的身体部件,肢体、肝脏、心和脑。” 显然,这是迪伦的弗兰肯斯坦 ,迪伦的泥人哥连。 当身体铸成,主人公开始对其内在进行调教,它变成了另一个他。每一节,贝斯声都像下楼梯一样半音半音降,仿佛机器在练习。滑弦吉他缠绕、粘连着贝斯,仿佛主人对机器精密的掌控,令人透不过气。
《我已决定把自己给你 (I’ve Made Up My Mind to Give Myself to You)》是专辑中最纯正的抒情曲。三拍子华尔兹缓缓进行,身体跟着散漫的鼓点左右摇摆,把自己融化进了对方的生命里。歌词中的主人公跟着对方到处旅行,从盐湖城到伯明翰(阿拉巴马州),从东洛杉矶到圣安东尼奥,是一次环绕整片美国土地的巡礼。对方仅仅是个姑娘吗?或许更有说服力的,是这首歌乃迪伦献给所有听众的情歌,永不停止的巡回演出则是他的旅行。疫情过后,他会有一天在舞台上,深情地将它唱给我们听吗?
《黑骑士 (Black Rider)》的吉他扫弦像是要勾引你的魂魄一般微微颤抖,配合其与日夜跟随的魔鬼斗争之主题,氛围更加幽闭。黑骑士一词最初来自圣经中的启示录四骑士,象征饥荒。威廉·柏洛兹 (William Burroughs) 曾写过一部自传式同名音乐剧(由汤姆·威兹 Tom Waits配乐),讲年轻人为向心爱姑娘的父亲证明自身实力,而和神通广大的魔鬼进行浮士德式的交易,不料却因而害死了姑娘。不知迪伦是否受此启发,歌词中主人公不断抗拒黑骑士的威逼利诱。黑骑士显然是人的影子,是人的阴暗面。
《再见吉米·里德 (Goodbye Jimmy Reed)》中,他用文字和音乐双双致敬了用电吉他演奏布鲁斯的早期大师吉米·里德。他完善了布鲁斯的电吉他技巧,发明了属于自己的“吉米·里德节奏 (Jimmy Reed Rhythm/Shuffle)”,自成一派,颇受欢迎,令无数后辈效仿,迪伦自然也在其中。吉米影响了后世无数吉他大师,靠的是他淳朴、不花哨的技巧,他不搞夸张的台风,不迎合观众,不趾高气昂。你能从迪伦早年的摇滚唱片中听到吉米·里德技法的深刻影响(不一定由迪伦弹),所以迪伦懂他的坚持,也懂他的谦卑。听听吉米·里德的唱片吧,你会明白为何迪伦称其为古老的宗教信仰。再听听现在的流行音乐,你也会明白为何迪伦要与之“挥手告别”。迪伦说他没法播(吉米·里德的布鲁斯)唱片,因为他的唱针卡住了。布鲁斯是发自“本能”的音乐,隐晦地说“唱针”卡住了,也就播不了布鲁斯了。所以,再见,吉米·里德。考虑到迪伦的岁数,此番解读不一定准,却足够有趣 。
福音赞歌《缪斯之母 (Mother of Muses)》,说的是希腊神话里,为宙斯生下九位缪斯女神的谟涅摩叙涅(Mnemosyne)。缪斯之母指引了主人公前行,为他揭示命运,给予他依靠,她为猫王的演唱开道,为马丁·路德·金的布道辟路。她是女版的手鼓先生(Mr. Tambourine Man,迪伦早期名曲),连歌词都能对上:一个说“缪斯之母,为我唱吧”,一个说“嘿,手鼓先生,为我奏一曲”。而等到了有着同《再见吉米·里德》一样插电布鲁斯质感的《跨越卢比孔河 (Crossing the Rubicon)》,主人公则变得坚定而决绝。“跨越卢比孔河”的标题本身是一个英文成语,它来自将军凯撒不顾罗马法律,毅然跨越卢比孔河南下直奔首都掀起内战的典故 。无需搞明白迪伦是在为凯撒跨河注入超现实层次,还是利用该成语写自己的破釜成舟。当他身处炼狱以北三英里,距死亡一步之遥时,他向十字架祈祷,亲吻了女孩们后,骑马纵身一跃,无法回头。
迪伦的世界里,历史被打乱的架空设定无处不在。1901年,麦金莱 (William McKinley) 总统遇刺的新闻从收音机里传来,一位年迈的海盗,正走向人生的终点。他可能是因通缉而正在逃亡的海盗,也可能是精神上不受约束的自称“海盗”的迪伦。《基韦斯特(哲学家海盗)》中出现了手风琴——一种和吉他一样,具备吟游诗人气质的乐器。手风琴贯穿全曲,为海盗的旅途增添了传说色彩。他自比垮掉派的诗人作家金斯堡 (Ginsberg)、柯尔索(Corso) 和凯鲁亚克 (Kerouac),五十年代的摇滚前辈路易·乔丹 (Louis)、吉米·里德 (Jimmy) 和巴迪·霍利(Buddy Holly)。 他听着来自欧洲的地下电台(又称海盗电台,指没有营业许可私自搭建的电台,经常输出不为当地政府包容的亚文化内容,也呼应主人公的身份),他步行在广袤的平原,望向沿海的佛罗里达。海对岸有座名为基韦斯特的热带岛屿,那是海盗心中,精神最后安放的乐土 。
“ 如果你想要永生,基韦斯特正是那地方。基韦斯特是神圣天堂。基韦斯特很美好。若你失去方向,到那里就可以找着。基韦斯特,就在地平线上。”
听罢,一张碟放完,从任何角度端详,细节都不输他的前作。但也许你意犹未尽,想要再听点什么,迪伦知道。他并不打算让你再等上八年。专辑最后一首歌《最卑鄙的谋杀(Murder Most Foul)》被单独放在了第二张碟。麦金莱总统倒下的六十年后,肯尼迪 (John Fitzgerald Kennedy) 坐着凯迪拉克迎面而来。
1963年的11月,肯尼迪总统在达拉斯遇刺,送往医院后死亡(迪伦假设肯尼迪于此过程中意识尚存,基于此展开歌曲),随后约翰逊(Lyndon Johnson)在空军一号上宣誓就职。之后,通过DJ沃尔夫曼杰克(Wolfman Jack)在电台播歌,他引出一整部西方流行音乐史,包含布鲁斯、民歌、摇滚乃至爵士。他时而以总统本人的视角,时而以旁观者视角描述着一切。这些歌,这些事件有些出现在63年前,有的出现在63年后,渲染出梦境中的超现实色彩 。这首歌是迪伦整个创作生涯都罕见的名词堆砌实验,竟有那么一丝乔伊斯 (James Joyce)《芬尼根的守灵夜 (Finnegans Wake) 》的濒死醉语。不过,迪伦终究是吟游诗人,《最卑鄙的谋杀》恰是整张专辑最易理解的意识流。在向低处蔓延开去的大提琴旋律和错落敲击的钢琴下,迪伦开始配乐诗朗诵,伴随不经意触碰的金属镲片、沙锤和低音鼓, “唱”这一行为终于被迪伦肢解,只剩下现代诗的念白。
关于《最卑鄙的谋杀 (Murder Most Foul)》那幅总统遇刺后一切开始崩坏的末日景象,媒体问起迪伦怎么看当今科技和过度工业化的种种对人类的负面影响。他说这让人变得脆弱,却直呼年轻人可不这么觉得。他们还没有过去的记忆去参照,他们所见所闻即所得。我们是老人,我们的世界早过时了。
迪伦还被问起是否想过生死,他坦言自己只想的是人类的消亡——那只赤裸的猿猴,它漫长奇异的旅程到了终点。人生苦短,再强大的人在死亡面前也不堪一击。至于自己的生死,他没想。从鲍勃·迪伦目前的创作力和疫情前安排的巡演密度来看,《崎岖吵闹的道路》发行后我们依然可以有所期待。终章,还远不是我们对这位满腹音符、墨水的八旬老翁新作品的形容。
(按)迪伦在各个时代都写过以现实或非现实人物、专有名词入词的歌,其中《荒芜街》知名度最高,故举此例,但没有任何作品中的使用能达到此专辑的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