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博尔赫斯的嫌弃,皮亚佐拉选择礼貌的炫技
1965年被冠以“Borges & Piazzolla”之名发行的唱片《El Tango(探戈)》,在英国人埃德温·威廉森(Edwin Williamson)写的博尔赫斯传记《博尔赫斯大传(Borges: A Life)》中,只用一句话就足够介绍完毕:
与此同时还发行了一张博尔赫斯探戈唱片,该唱片由著名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当红探戈演唱家埃德蒙多·里维罗演唱。
这次巨人之间的“合作”,在埃德温·威廉森笔下,或许只是博尔赫斯在1965年前后,将“注意力放在阿根廷本土主题上——也即流氓主题,原初的探戈,卡瑞哥的‘勇气崇拜’”的注解。至于当事人之一博尔赫斯的看法,将是另一个话题/巨坑。但不妨先从博尔赫斯与埃内斯托·萨瓦托(Ernesto Sábato)1974年12月21日的对谈里看看“剧透”:
我不懂音乐。可是我喜欢特洛伊洛(Troilo),而不喜欢比亚索拉(本文注:即皮亚佐拉)……有位朋友拉我去听比亚索拉的音乐会,那是在科尔多瓦城。他弹了六支曲子。听了以后我说:我走了,因为他今天没有演奏探戈……
细说起来,博尔赫斯的“不喜欢”,大概是不喜欢以手风琴、班多钮为主角创作演奏的新探戈。只不过,考虑到这种新探戈几乎是由皮亚佐拉以一人之力发扬壮大,在局外人,乃至在皮亚佐拉自身而言,它可能就是皮亚佐拉式探戈,因此很难不得到以下推论:博尔赫斯不喜欢皮亚佐拉式探戈。人生的得意之作却被颇受尊敬且极具影响的大师直言嫌弃,这无力改变的人心将令皮亚佐拉作何感想,也成了非常值得玩味的事情。
皮亚佐拉的感想,多多少少能从1965年《El Tango》录制结束后,他自己的评论里看出。这段评论在1997年重制的这版《Tangos & Milongas》中有比较完整的摘录。抱着手上黑底白字的booklet,我又一次自不量力地做了一些希望有缘人勿拍砖的渣译,如下:
“在介绍这张唱片前,我希望能让诸位了解,有幸与博尔赫斯合作对我而言是何种意义。责任重大,但一想到如此伟大的诗人认同我的旋律,我的收获更大。如果诸位也能有同样的认同,我将更加满足。
“1960年3月,我在纽约完成《玫瑰角的汉子(El Hombre de la esquina rosada)》的音乐创作。契机源于舞蹈家Ana Itelman。是她首先从博尔赫斯这篇同名小说中选出部分段落,改编成舞蹈。这些改编最终形成现在这套包含朗诵、歌唱,使用12件乐器的组曲。
“在作曲方面,既有最简单的探戈曲式,也有十二音技法。
“为诗歌《探戈(El Tango)》所做的曲子尤其忠实于原诗的内容。这让我有机会在打击乐部分进行演奏试验。这首的录制我只用了我的弦乐五重奏乐队,也就是说,那些能听到的声音都是由弦乐器产生的。小提琴会发出不同的敲击音效,比如用指环敲击琴颈末端,或是用指弹的方式滑擦琴弦。滑擦琴弦发出的声音如同汽笛,琴弓末端滑过琴马下方的弦,是在模仿砂纸的摩擦声,至于指尖在两弦之间弹击,则是鼓声。电吉他的声音很像邦戈鼓,通过滑擦琴弦的方式模仿汽笛声也同样适用,而弹拨琴桥附近的六弦,不仅能制造出小二度音程,也会增添一些奇特的音效。钢琴手用手掌击琴键,弹出中高音,演奏低音时则是攥手成拳。贝斯手用手掌拍击贝斯背部,在四弦上划出擦音,用琴弓敲击四弦。班多钮通过左手大拇指敲击箱体模仿邦戈鼓。此外还有一把特制的金属刮胡,用指甲弹奏。之所以制造这些声音效果,都是为了展现探戈随性的本质。
“米隆加《关于哈辛托·奇克拉纳的歌谣(Jacinto Chiclana)》、探戈《Alguien le dice al tango》和探戈式米隆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El títere)》是这次录制中比较简单的作品。简单,是因为它们完全遵从博尔赫斯诗歌的精神。
“《Jacinto Chiclana》有即兴米隆加的气质,《Alguien le dice al tango》的旋律有40年代风格,《El títere》则是轻松、幽默、浮夸的世纪初探戈风。
“《关于堂尼卡诺尔·帕雷德斯的歌谣(A Don Nicanor Paredes)》原诗的情节十分戏剧化,因此我用8音节格里高利圣咏的方式进行创作,旋律部分没有丝毫刻意为之的现代主义,一切都非常简单,深切而真诚。
“《Oda intima a Buenos Aires》包含独唱、朗诵、合唱和管弦乐多种形式,或许是所有有人演唱的作品中最冒险的一首。除此之外,它的整体旋律很简单,以升半音的方式开始,降半音的方式结束。
“总之(此处有省略,省略内容不详),有幸录制这张专辑,我十分感恩。
“——阿斯托尔·皮亚佐拉”
在评论里,皮亚佐拉首先给予博尔赫斯的作品和影响力以极大尊敬、极高肯定。所以大概还可以推测,尽管博尔赫斯不喜欢皮亚佐拉式探戈,但皮亚佐拉是喜欢博尔赫斯式文学的,至少他如此表现。然而这种近乎商业吹捧的礼貌,有且只有一段,此后的评论是一句接一句的乐曲解说和技法解读。让小提琴发出不同音效的指法,让钢琴、手风琴变成鼓的弹奏方式,十二音技法,格里高利圣咏,升半音、降半音……对于“不懂音乐”的人(比如博尔赫斯,比如我),皮亚佐拉这些充满技术细节的话只能称之为“炫技”。当博尔赫斯以嫌弃之态评价探戈新技术时,皮亚佐拉以更复杂、更机巧的技术予以回应。
至此,博尔赫斯与皮亚佐拉的合作止步于有缘和旁人的期待。他们的心里,没有对方,也无法有对方。他们眼中的彼此,永远只是文学的象征、新探戈的代表。在灵魂相遇之前,他们各自的技艺天赋已先行碰撞。这场不同领域技艺天赋的交锋,和参与者并无关系,如同博尔赫斯在《遭遇》中所写:
人的夙怨沉睡在他们的兵刃里,窥伺时机。
当然,作为局外人,这次合作有没有巨人灵魂的融合,其实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El Tango》精湛的美,让博尔赫斯的诗更易于动人,让皮亚佐拉的旋律更具备深意。这才是“我”在《遭遇》的匕首对决中真正无法忘怀的绚烂——“乌里亚特忘了愤怒,敦坎忘了冷漠或轻蔑。危险使他们变了模样……”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