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民谣？摇滚？：Mr. Tambourine Man
相信要是有乐迷发起一个“最伟大美国乐队”的投票，现今已经糊得比较彻底的The Byrds，名气很可能赶不上The Velvet Underground、Guns N' Roses、The Beach Boys、The Doors、Eagles以及Nirvana等那些直到今天依然赫赫有名的团体，但在历史意义上，他们的地位绝对不会比上述的那些乐团要来得低，毕竟在引领风气之先的道路上，无论是民谣摇滚、迷幻摇滚还是乡村摇滚，他们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任何人，而他们的第一张专辑，正是那惊涛骇浪的出发点。
当Jim McGuinn[注]、David Crosby以及Gene Clark还是三个默默无闻的民谣歌手时，整个美国的流行乐坛已经在大洋对岸的冲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无论是清新可爱的小虫虫，还是在吉他表现上偏肮脏浑浊的奇想，这些来自英国的小宝贝们在对岸的音乐榜单上几乎予取予求，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咋舌的奇迹，而自然而然，有很多美国人便加入了这些英国乐队的粉丝行列，Jim McGuinn当然也不例外。从纽约辗转来到洛杉矶，Jim开始在当地的俱乐部里开始有意识地将The Beatles的摇滚曲风与Bob Dylan式的民谣结合起来给观众进行表演，也就是在此时，他认识了同是搞民谣的虫迷Gene Clark，两人也迅速产生了合作的想法，之后他们又遇到了David Crosby，一支名叫The Jet Set的组合便就此诞生。在David的关系下，他们又找来了贝斯手Chris Hillman以及鼓手Michael Clarke（这位老哥并不怎么会打鼓，只是因为他的形象比较出色，并留着Brian Jones那样帅帅的发型），并且来到洛杉矶的World Pacific Studio录制了几首歌的demo，还与Elektra Records签下了一份短合同。最终Elektra在之后发行了一支单曲，但并没有打进排行榜，这样他们和唱片公司的合同也就直接到期，因为公司认定乐队的能力还不够，所以没有续约的必要。
[注]：后来在1967年，Jim McGuinn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Roger，据说当时一位印度尼西亚的精神导师和他关系不错，Jim认为自己的名字太普通没什么意思，就向大师询问了有没有改名的可能。这位大师说新名字最好要以字母“R”开头，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和宇宙产生共鸣……
几乎就是在同时，经纪人Jim Dickson带来了一样神秘的东西——一张简易的唱盘，这个唱盘里面的内容实在不一般：Bob Dylan当时还没有发行的歌《Mr. Tambourine Man》，他建议乐队可以把它改成一个偏摇滚的版本。乐团成员一开始并没觉得这首歌怎么样，也对自己将要进行的改编十分没有信心，然而后来Jim Dickson亲自把Bob Dylan请到了他们身边来听听这样一个新鲜的版本，Dylan的确惊讶于他们的表现，他热情地评价到：“哇，天啊，你们都可以跟着它跳舞了！”Dylan的一席话终于让他们打消了顾虑，而在著名的爵士乐小号手Miles Davis等人的力荐下，他们又和大厂牌Columbia Records签下合约，他们也顺势改名为“The Byrds”，这样故意误拼一个字母也算是对他们偶像最奇妙的致敬了。
1965年1月，几乎是和Dylan同时，他们也开始了《Mr. Tambourine Man》这首歌的录音，由于其制作人Terry Melcher（著名影星Doris Day的儿子）对乐团的演奏技巧还不是很放心，他特意请来洛杉矶最优秀的录音室乐手团体The Wrecking Crew来完成伴奏部分，而The Byrds只有McGuinn一个人拿着一把Rickenbacker的十二弦电吉他（其灵感来自于电影《A Hard Day's Night》）参与录音，其他几位只能等到演唱的部分才出现。由于其他几位团员也都比较要强，总觉得照这样下去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他们也只好继续埋头苦练，提高自己的水平，这样的效果也非常明显：在仅仅不到三个月之后，Terry对他们几个人水平上的进步感到异常惊讶，并认为新录制的歌曲应该不需要其他录音室乐手的帮忙，而最终几位的表现也没让人们失望，唱片公司的内部人士甚至依然以为这些歌都是由那些超级厉害的录音室乐手演奏的，几个人实力的提升显而易见。专辑在发行之后取得的成功，不仅仅很好地回应了前一年浩浩荡荡的英国入侵，也同样预示着民谣摇滚这个崭新时代的开端。
清凉透亮的吉他总能给人带来十分惬意的感觉，《Mr. Tambourine Man》中的十二弦电吉他尤其如此，仿佛这位孤独寂寞的铃鼓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一生的归宿。开头那标志性的intro似乎受到了巴洛克音乐宗师级人物巴赫的影响，寥寥几声就可将人拖入幻境，而副歌部分的甜美和声似乎更能够让人确信，主人公和这位铃鼓先生一定是在那个美不胜收的应许之地。后来McGuinn也的确承认在录制歌曲时，他正在搭建一条和上帝连接的通路，而在他眼里，那个铃鼓先生就是上帝本人。总之这个全新的版本和Dylan的原始录音室版本比较起来几乎就是独立的两首歌，它们拍号不同，调号不同，时长不同，乐器扩音方式不同，风格听着也有不小的差异，似乎是给Dylan的歌词重做了一个艳丽多彩的包装盒子，当然这样的包装盒与原歌词的内核交融在一起也毫无冲突之感，甚至可以说效果极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The Beach Boys在1964年的名曲《Don't Worry Baby》也给他们在录制这首歌的时候提供了莫大的参考与帮助，在Terry的要求下，《Don't Worry Baby》当中的一些独特的元素也都移植到了《Mr. Tambourine Man》当中，高亢嘹亮如鸟鸣又稳如磐石屹立不倒的节奏吉他，还有基本恒定的drum pattern，这都是他们向那个时代的顶级乐队汲取养分的最好证明，在保有创新意识的同时适当信奉拿来主义，这样的思路已经足以让他们在那个不寻常的年代一飞冲天。
充满诗意的《Mr. Tambourine Man》在发行后几乎立刻取得了国际范围内的巨大成功，拿下英美等多个国家单曲排行榜的冠军，民谣摇滚的浪潮势不可挡地席卷了主流的音乐市场，并在之后几十年的时间里持续发光发热；而它在商业上的耀眼光芒也让大西洋对岸的很多团体开始感到压力，如何创作出和它一样好，甚至是比它更好的歌曲，成为了当时几乎所有乐队必然要考虑的问题。就这样，在后面的几年时间里，英美乐队之间开始不断地互相交流、学习、吸收、超越，他们的良性竞争也成为了那个年代流行乐坛里最亮丽的风景线。
《I'll Feel a Whole Lot Better》也许是The Byrds早期最有名的原创歌曲，由他们早期最重要的创作者之一的Gene Clark所写，大体描述了一段令自己失望又挫败的感情经历，他在俱乐部表演时所交往过的女朋友大概便是故事人物的原型。歌词虽然表达了对这段感情的不满与失落，但在未来的考量上，一个“probably”却又表现出万分的不确定，更加给人一种纠缠不清的不适感。而和歌词完全相反的则是音乐方面的表达，这时几位团员的水平显然已经突飞猛进，和专业的录音室乐手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欢快动感的伴奏与精致细腻的和声好像一下子就能将歌词体现的烦闷愤慨一扫而光，偷师自The Searchers的经典歌曲《Needles and Pins》的吉他riff与带着浓烈乡村风格的中间段solo，更给人带来愉悦的感受。虽然令人惋惜的是，这首歌当年因为只作为单曲的B面发行，所以在商业成绩上并没有特别显眼，但在后面的日子里，它还是成为了一首摇滚乐的标准曲目，被数不清的后辈翻唱过（包括Tom Petty这样的名人堂级巨星），也在滚石杂志“史上最伟大500首歌曲”中榜上有名，排在第237位。
很多当时的乐评人对The Byrds有这样一种批评：认为他们永远活在Bob Dylan的阴影之下，这尤其对乐队早期的作品来说，也是有一点道理的。除专辑的标题曲之外，他们还翻唱了三首来自专辑《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的歌曲，当然也全都是Bob Dylan的曲目。其中，A面的第三首《Spanish Harlem Incident》和原版一样，为短小但歌词密度颇高的情歌，淡淡的异域风情搭配上在当时难得一见的语汇，可算是对歌名的完美诠释。The Byrds演绎的版本依然带有民谣摇滚的基本要素：十二弦电吉他的叮当作响，介于Bob Dylan和John Lennon之间的独特演唱，还有精彩绝伦的和声，都在该翻唱版当中有着强烈的体现；下面《All I Really Want to Do》则已经是B面第一首，也是他们紧随《Mr. Tambourine Man》之后发行的第二支单曲，在美国将将排进前40位，达到所谓“热门单曲”的门槛，而在英国它似乎更受欢迎，挤入了排行榜的前5位，表现可以说相当不错，尤其是在另外一位了不起的歌手Cher同样翻唱此曲“挤占资源”的情况下，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就更是不易。整首歌依然由华丽的十二弦电吉他驱动，McGuinn与Crosby的轮流演唱更显可爱，巧夺天工的三部和声也在轻抚听者的耳膜，他们还是完成了顶级的演出，虽然几个人有时也对唱片公司的选择（更倾向发行他们的Dylan翻唱曲）意见不小。值得注意的是，这首歌的LP专辑版与单曲版并非完全一致，在时长与演唱上的表现均略有不同，大家也可以对比着听听看；接近尾声处的B面第五首歌《Chimes of Freedom》听者又听到了他们翻唱Dylan的作品，不过在和谐的表象下，激烈的交战也总是在所难免，Jim Dickson在录音过程中不知怎么就惹得David Crosby这位宝宝很不开心，后者几乎是哭着在说自己再也不会录这首歌的人声部分，而那位经纪人甚至直接坐在了David的胸口上，说道：“想要离开这间屋子的话，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要不就给我乖乖去录歌。”估计最后David实在是被压得受不了，只好同意了对方的要求，极不情愿地录好了这首歌曲。
A面第四首《You Won't Have to Cry》是Clark和McGuinn两个人的共同创作，从歌词上来看，它还是在描述一种纠结的感情，女孩子在主人公与另外的可能伴侣之间摇摆不定，主人公为了要让她和自己在一起，既然那位总是骗你，让你伤心，那还不如跟着我呢，至少不会天天以泪洗面。《Here Without You》可能是The Byrds最早创作的歌曲，早在他们还叫The Jet Set的时候便已完成，但这却又是专辑中最晚进行录音的歌曲之一。整首歌气氛相对哀伤，描述了孤身一人在大城市中形单影只的状态，还有对他那梦中情人的想念，乐队在人声的演唱上也特别地使用小调来处理和声部分，以增加歌曲的悲伤忧郁之感。
虽然给The Byrds提供了诸多素材，但谁说他们只会翻唱Bob Dylan？A面最后一首《The Bells of Rhymney》就是一首历史相对更悠久的歌，来自于民谣界的传奇人物Pete Seeger。向来支持社会底层与工人运动的Pete曾找到了威尔士诗人Idris Davies在1938年写成的关于当地煤矿工人与英国大罢工相关的诗，并将其中的一部分谱成了曲，向观众进行表演。后来McGuinn在和Judy Collins合作的时候知道了这首歌，也就顺带着把它教给了The Byrds的其他成员，只是他们还并没有在俱乐部中排练很长时间，几位就要直接去录音室把歌录好，这个难度可想而知，不过几个人的状态还是相当不错的，除了没有念对“Rhymney”这个威尔士地名外，其它几乎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整体表现可以说非常出色。George Harrison听到这首歌之后也是受到了相当大的启发，他也在不久以后借用了这首歌的riff创造了全新的名曲《If I Needed Someone》，顶级乐队间的相互作用已经初见端倪。
专辑B面的第一首，也是单曲《Mr. Tambourine Man》的B面《I Knew I'd Want You》同样是早在The Jet Set时期便写好的歌，同样来自Gene Clark的妙手。它和单曲的A面录音的时间地点都相同，也就是说，演奏的部分依然是The Wrecking Crew的部分成员与McGuinn共同完成，后来贝斯手Chris Hillman也承认，这些专业的人员的演奏效果一听就比他们强得多，不知道大家听完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在音乐上，歌曲使用6/8拍，节奏接近中速，同时表达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望与对异化与疏远的不安压抑，可以说是专辑当中情感展现最真实的歌曲之一。《It's No Use》听上去和专辑里的其它歌相当不同，棱角分明的吉他演奏甚至恍惚间会把大家带入1966-67年的迷幻摇滚世界。这首由Clark与McGuinn共同完成的歌依然描绘着令人担忧的感情：如果不能把全部的真心交付于我，那么无论说多少遍在一起，都是没有用的，也不知道Gene Clark在当时的感情中到底经受了多少刺激，才让他在这张专辑的写作显得如此阴暗颓丧……
《Don't Doubt Yourself, Babe》虽然是The Byrds最早演唱，但却不是他们的原创歌曲，这首歌真正的作者是超厉害的歌手Jackie DeShannon，她也从很早开始就成为了乐队坚定的拥护者，所以给他们写了一首这样积极正向的歌似乎也就不怎么奇怪了。有意思的是歌曲的节奏部分，鼓组在常规的节奏型与Bo Diddley Beat之间来回切换，似乎每一次的敲击也能够让人们对这些积极的歌词多感受到一份认同。专辑的结束曲《We'll Meet Again》似乎又是温情乐观的歌曲：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度相见，听上去浪漫至极，是不是？不过实际上，虽然这首歌1930年代初次演唱时大概就是要表达温暖又抚慰人心的情感，并一度成为参与二战的将士们想念故土，期盼归乡的最佳载体，但电影导演的大师级人物斯坦利·库布里克在其经典电影《奇爱博士》中却用它玩出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反讽好戏：在电影的结尾，美苏双方互相疯狂发射核弹，人类也就此被毁灭，此时背景中“不合时宜”地爆出了《We'll Meet Again》的旋律，将影片的黑色幽默推向最高潮。乐队成员都非常喜欢电影最后的处理，从而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致敬，同时也巧妙地达到了“收尾”的意图。此后，乐队也在诸多专辑中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对一张专辑作结，这张首专用如此怪异的方式，为他们今后的路途留下了屡试不爽的模版，真是应该为他们的聪明才智点赞呢。
音乐在不断的创新中越走越远，而创新的基础，便是学习、吸收与融合。The Byrds能够成为民谣摇滚开山祖师级的组合，与他们对新鲜事物的把握，对不同风格的巧妙拿捏与结合，以及自身对美的追求都息息相关。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流行乐的榜单冠军第一次出现了文绉绉的摇滚歌曲，整个流行乐坛也拥有了更多可前进的方向，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接下来的摇滚盛世才能有出现的可能。
所以在考虑“最伟大的美国乐队”时，千万不要忽略了他们——The Byrds。
（原文发表于公众号“与捕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