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Money Jungle

吊诡的事情就那样存在着，当我漫游到一张Duke Ellington操刀的后波普(Post-bop)作品的时候，我坚持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很难想象，那个动不动就带着二十几口人的大乐队一起摇摆一起舞蹈左手恨不得敲一下键盘做一套广播体操的Ellington是如何把屁股安稳地搁在凳子上绞尽脑汁玩起这种音乐的。

众所周知，Ellington对于摇摆乐的执念是磐石般的。1956年的Newport Jazz Festival上，在那个主流爵士乐正在从Bebop向Hard Bop转换的年代，他硬生生地把这些波普“爸爸辈”的摇摆乐(Swing)又带回了舞台中央。所以当1962年他居然制作了一张Post-bop的专辑的时候，我心中对他充满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疑惑。

先说说什么是Post-bop吧。之前的某一篇我好像三言两语介绍过，这个时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前中期，大概就是上耳一听，“很难把它归类到自由或者融合，而又不那么先锋”的爵士乐。它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形散”，没有严格的硬波普那种结构性。除此之外，我个人觉得Post-bop就是“旋律上的留白多了，鼓也不好好敲了”这样一种感觉。

说到“鼓也不好好敲了”这个感觉，不能说“始作俑者”吧，但Money Jungle这张专辑中的鼓手Max Roach其实“难辞其咎”。四十年代中期，22岁的他曾参与录制的世界上第一张Bebop专辑，就是对打鼓这件事情做了一次重新定义。他创新性地把铜钹和鼓区别对待，铜钹负责打拍子，鼓则更侧重渲染气氛，终于让爵士鼓摆脱了只作为计时工具的历史使命，从而真正成为了一门有腔调的乐器。

而在这张专辑中充当贝斯手的Charles Mingus，其性格到风格的暴躁在爵士乐历史上是“臭名昭著”的，更加诡异的是他还和Ellington有些过节。1953年Mingus曾经是Ellington大乐团的一员，结果报道的第四天就因为和一位主要团员打架被解雇，这件事做的“很Mingus”，我一点都不惊讶。不过我相信对事不对人，十年后能和Ellington如此重新合作，Mingus一定也是荣耀感爆棚的。

所以阵容上，钢琴Duke Ellington 62岁；贝斯Charles Mingus 40岁；鼓Max Roach 38岁。一个搞了一辈子摇摆乐的老叔叔，带着一个在Bebop时期名声大噪的鼓手和一个玩“硬派爵士”脾气很差的弃将，我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第一次合作也就算了，但是这种父子局不彩排就正式开录，Ellington也是迷之自信。不过仔细想想，他可能觉得一个贝斯一个鼓也没啥可彩排的，戏全在我这钢琴上啊。结果事实证明，这两只“淘气的小猫”到最后可是把老叔叔折腾得够呛。

全专辑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它把这三个人磨合的过程不加粉饰地呈现了出来，形成了一种全专辑风格上的“不统一”，甚至到最后也没有达到一个看似“和谐”的合奏方式。代沟真是难以逾越呢，但这却为聆听这张专辑加入了很多趣味性。

Very Special是第一首合录的曲子，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种大家礼貌性地互相迁就地“打了个招呼”。毕竟三个人风格太不同，一点都不妥协就容易崩。于是Ellington放弃了他“大乐团”模式的那种恢宏，采用了更加随意的Thelonious Monk式的敲击方式，可以说是努力放下身段贴近了当时后波普时期的潮流爵士乐的样子。Roach保留了波普时代用铜钹来Swing的特点，时不时加入一些复节奏，鼓的运用可以说是没怎么用来增加什么“腔调”。Mingus这边也不温不火，配合出演其乐融融。

而后的一首Caravan就是出现在爆裂鼓手里的一个著名片段。只不过爆裂鼓手里面更多的是鼓solo，而事实上这首标准曲是1936年Duke Ellington的队友Juan Tizol写的，风格上来说是绝对的大乐团摇摆乐，而且当年我大Mingus就是和这个哥们儿干了一架被开的。所以来到这里，Ellington有点如鱼得水，左手的低音明显厚重了很多来模拟一个大乐团的感觉，就像想起那天下午夕阳下的奔跑。但是这里Roach显然不买账，毫不留情地在前面长达一分钟的敲击中一点没用铜钹打拍子，全部都在用鼓进行即兴，所以听起来钢琴像是被架空在那儿自嗨一样，这大概就是后波普了吧。

而来到Money Jungle这首曲子的时候，Mingus发力了，也成就了这张专辑的巅峰。

可以说这首曲子完全被Mingus“打劫”了，这首曲子中贝斯的爆棚存在感是我在其他任何爵士乐作品中找不到的。从刚进曲子开始，Mingus就疯了似的来来回回拨同一个音，那种力度就好像把贝斯弹拨成了打击乐器。他劲爆的能量感把整首曲子的氛围一点点push上新的高度，而另一方面Ellington也在努力做出回应，努力match这种感觉，他的钢琴到最后都甚至都砸出几分Cecil Taylor。这种火药味是罕见的，Mingus硬生生逼出了一个全新的Ellington叔叔。

而另一边，Roach自认为“默契”地领悟到了Mingus想正面刚Ellington的想法，一直在自顾自地打着复节奏腾出舞台，给人一种游离在状况之外的感觉，据记载他还在演出时向Mingus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Mingus很不满意Roach的打鼓方式，录毕便愤然抱起贝斯摔门而去(我个人认为Mingus可能觉得Roach完全也有能力match一个神级的节奏把氛围渲染得更加有张力)。到最后居然还是Ellington追到了电梯口，苦口婆心把他又劝了回来。不过抛开了这些故事性来听Money Jungle时，你听得到激烈的交锋，而在相对平滑的鼓点下又显出了清晰的层次，这一切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甚至是杰作呢。

专辑余下的曲子中有一些乏善可陈，其中包括了两首分别以贝斯和鼓为主角的Switch Blade和A Little Max。细想想Ellington这个当叔叔也真是人艰不拆，鉴于这两段录音在1963年专辑首发的时候并没有上架，我十分怀疑这就是Ellington把Mingus劝回来以后哄他们高兴的。所以整张专辑听下来真的逻辑不是很强，也经常被乐评人诟病风格不合。

然而20岁的代沟摆在那里，你根本无法忽视它。不过我听到的更多的是，Ellington在花甲之年还对于那些新鲜艺术上的投入，那颗永远年轻的心。同年他甚至还和36岁的John Coltrane合作了那张经典的Ballad专辑Duke Ellington & John Coltrane。另一方面，Mingus和Roach对于他们那一代音乐的赤诚之心也令我钦佩，以及那种不畏权威的执拗，不谈致敬，只想挑战。

这两种力量，大概也是那时爵士乐之所以生生不息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