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Journey in Satchidananda
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45万嬉皮士冒雨涌入纽约州的小镇Bethel。四天三夜的露宿狂欢之后,这场以Peace & Music为主题的音乐节成了那个时代叛逆文化的丰碑。很少人会注意到的细节,这场音乐盛宴的开场是一位印度瑜伽教头沙吉难陀(Swami Satchidananda)的布道演讲。
在那个精神空虚的时代,嬉皮士总是对印度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加上一些三教九流的煽风点火,那里已然成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应许之地。随布道者返回印度修行的音乐人也大有人在,而对于大部分音乐人例如John Lennon来说,他们的印度之旅不过是寻找点创作灵感罢了。倒是在爵士乐领域,一些虔诚的教义探索者是确实存在过的。那个时代除了留给爵士乐手们“万物皆可融合”的指导思想,真正严肃的求知分子也一头扎进了印度教义当中,高能的、不可方物的“精神音乐”也在他们汩汩的灵感洪流中呈现了出来。
这张1970年作品Journey in Satchidananda是Alice Coltrane制作的一张具有明显印度风味的先锋爵士专辑。Satchidananda便是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成名的沙吉难陀,专辑也是信徒Alice的致敬之作。其中一首Something About John Coltrane淅淅沥沥都是她对亡夫的追忆。
在细聊专辑之前,我无法避谈Alice Coltrane和John Coltrane的故事。同为爵士乐手,十岁的年纪差,在John长期御用钢琴McCoy Tyner退出之后,作为妻子的Alice加盟,真正成为了神背后的女人。不同于Tyner的柔,师从于Bud Powell的Alice钢琴有着复古又硬朗指触,却也甘愿神隐于生涯末期John天马行空的萨克斯音色里。
音乐以外的二人灵魂共鸣也为他们各自的创作增添了强效的催化作用。与Alice相识一年后的1964年,John制作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张专辑A Love Supreme,将他的音乐理念拔高到了神性的高度。我无法说像John再后期音乐那样深刻的剖析自我、与自我灵魂的叩问是贴近真理的必经之路,但有了Alice的精神陪伴,我渐渐相信他最后的日子呈现出的是他想要的求索,而证据就是来到John故去后Alice自己的音乐表达当中。
作为Alice最具有代表性的专辑,Journey in S基本保留了Coltrane原班lineup的核心人物,法老Pharoah Sanders的萨克斯,Rashied Ali的鼓。大多数听Alice这张专辑的乐迷一定会对法老的专辑Karma产生很强的Déjà vu。在那张专辑里法老运用了超级宏大的叙事,沿袭着Coltrane后期失控的萨克斯音色将能量顶满。但镜头回到属于Alice的设计理念内的时候,即便同为印度风的融合,从听感上来说变化却是巨大的。
有许多先锋爵士领域的专辑是不适合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或者在任何精神松弛的时间聆听的,那些在编排上的“燃”通常只能在特定的情绪酝酿之下才能听出奇绝的美感,但这个世界上时常活在稠密的思考状态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而Journey in S却意外地是那种不需要酝酿即可自然进入的一张专辑,它散发着一种亲切婉约的母性光辉,内敛又致密地营造了一个有序的框架,将本来散乱的情绪娓娓道来。失控和有序虽然字义相对,但在评价美学体验的时候,日神也好酒神也好都是个性的、美的。
Journey in S也许是比Karma更加印度化的爵士乐呈现。在伴奏乐器上,Alice 动用了坦布拉这种核武一样的印度本地乐器,加上中东的乌德琴与铜铃,把氛围死死锚定在了东方文化当中。而在旋律方面,法老收敛了他以往音色的失控,多由富含东方神韵的五声音阶演绎,起码从听感上没有了那么多的七扭八歪。除此之外,最点睛的一笔其实还是来到了Alice自己使用的乐器上。
这件乐器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史前三千多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的贝尼琴,古希腊的里拉琴都是竖琴类乐器。我还依稀的记得中国古代著名音乐艺术家李凭“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的竖琴演奏境界——是的,中国的箜篌也是竖琴类乐器。
竖琴是John去世前为Alice购买的,琴还没做好John就撒手人寰。从那以后竖琴就成了Alice专辑中最为标志性的乐器,那澄澈的音色就像从天堂衍射出的缕缕圣光,灵魂的飞升感让她时时刻刻都好像在和John对话。Alice在这张专辑中的竖琴着重运用琶音来进行伴奏,让我恍惚觉出了古筝的感觉,淅淅沥沥的声音温润如雨,拨琴的手好似拉开一帘帘雨幕,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就是这张专辑给我最特别的感受。坦布拉从始至终不急不躁地交替撩拨着两个音符,为音乐搭建起了一个调式爵士的情境。在这种沉浸式的氛围当中,旋律不会产生一个“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脉络走向,反而将稍显怅惘的情绪表现得入木三分。铜铃那有规律的节奏摇摆,像极了在中东沙漠漫步的驼铃声,修心路上的所到之处皆是心之所向,不平淡也不激昂,这同时也是疗伤的过程。
这是我第一次在爵士乐中听出治愈感的经历。古希腊神话中,人原本长着四只手四只脚和两张脸,身体圆滚滚地像个橙子,宙斯因为恐惧人类的力量把人劈成了两半,爱情其实就是每个人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的过程。Alice守寡四十年直至离世,抚养出了Ravi Coltrane这样优秀的萨克斯手。世界是精神的,也同时是生活的。Alice没有再像John那样在精神世界里继续对真理围追堵截,她在那个阶段中的音乐思考呈现出的平和与安宁更多的是来自一名妻子、一名母亲本能之中的坚韧。
去年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50周年纪念,因为赞助商撤资的原因也未能如往常十年祭一样在故地举办音乐会。而今的年轻人也大多不能够清楚那个疯狂的年代发生过什么事情,音乐又是如何裹挟着价值观和情感诉求来影响着主流文化的发展。一代人的故事在拉长的历史时间线上也许不值一提,但对那一代人的每个个体来说则是生活的全部。至少我很羡慕那时的人,那样感情饱满的生活。
2007年Alice Coltrane去世,长眠四十年的John等来了他的半只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