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A Love Supreme

如果你自诩为爵士乐迷，不用我费任何口舌，舆论就会强迫你对这张专辑做出极高的评价。在任何All-time爵士专辑榜单上，A Love Supreme的地位都是一人之下(Kind of Blue)万人之上的，它是不以任何个体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一种可怕的集体意志。这种意志在我最初听爵士的时候困扰了我很久，因为我根本听不进去。

2015年，我对这张专辑的评价是，“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听A Love Supreme，这之后你的心情会变得更糟”，那个时候我听爵士半年，还没有开始创作。2016年，我在人物篇写Coltrane的时候适逢离别的况味，忽然开始能够欣赏他和他的A Love Supreme，感受是按罗素的话讲，“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撕掉Coltrane身上孤独的标签。2017年我听了不少艰涩的、陡峭的自由爵士，如今回头来听A Love Supreme，心情愀然依旧不假，但多了几分正襟危坐。

这张专辑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的，尤其是对于那些不喜欢思考音乐的人。你告诉那些享乐为主的乐迷在听音乐的同时还需要他们绞尽脑汁，他们一定是无法接受的。但是音乐作为哲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在发展历程上从来都是伴随着其内涵存在的，有内涵的音乐才能真正担当得起伟大这个词。在我这里，享乐和思考之间的抉择并不是一件难事，享乐的时候音乐是日常生活无意识的陪衬，可是当我有了“我想听音乐了”这个意识的时候，我想听的一定是A Love Supreme这个类型，它真的是一件正事，我必须正襟危坐。

这张专辑之前从Blue Train到Giant Steps到Impressions，Coltrane的音乐随着厂牌的变迁激烈地地变化着，但这之间也不过六年的时间。Giant Steps将他的旋律从Hard bop的大环境中独立出来走向了和声理论的极限，Impressions又将他的音色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融进了先锋感觉，而来到1964年的A Love Supreme的时候可以说是一次厚积薄发——我认为音乐层面的质变谈不上，但是内涵层面上，这张专辑中将意志与音乐的统一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整张专辑倾注了Coltrane极多心思，许多细节设计都被他逐一拿捏。在后来的日子里，Coltrane只live过一次这套组曲，更多有关专辑的细节他也避而不谈，这足以见得A Love Supreme在他心中神圣的地位。所以我觉得这张专辑是Coltrane最为real的作品，每次听到A Love Supreme，我脑子里都会闪过那个专辑封面上蹙眉的男人。有时候，向世界真诚地解构、袒露自己的内心是需要勇气的，做音乐如此，做人也是如此，我喜欢并赞美这样的人。

专辑的结构设计是很特别的，我从未见过其他爵士专辑有如此强烈的叙事性。Coltrane用四个章节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们在时间上好像是连续的，就像一部小说，表达着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四个阶段。

Part I: Acknowledgement(感恩)

感恩是平和，是纯真，是往日常态。一声锣响的引子之后，Coltrane用了全部12个调来即兴一个简短的riff，继之以19次吟唱“A Love Supreme”为结束，结构之工整令人咂舌。这里Coltrane的萨克斯音色澄净秩序，是很标志性的那种好听。Elvin Jones的鼓则用了很特别的敲打方式来馋进Bossa nova韵味，让氛围更加松弛。暴风雨前的宁静？

Part II: Resolution(决定)

决定是启程，是迈步，是跋涉开始。Jimmy Garrison的贝斯引子之后是Hard bop经典结构，合奏过后两个旋律乐器开始轮流solo。最突出的感觉是Elvin Jones的鼓已经甩起来了，开始自顾自地打，气氛被慢慢地推向一个高潮。Coltrane这个阶段的阵容是我认为他所有时期最好的，Elvin Jones的鼓与McCoy Tyner的琴给Coltrane的solo创造了极大的发挥空间。这里Coltrane的嘴部有意识地放松了对笛头的控制，制造了一些稍失控的音色，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他的专辑Impressions里面已经有很多涉及。

Part III: Pursuance(追求)

追求是困惑，是孤独，是挣扎探索。这个章节就像是Part II的延伸，从鼓的solo起，到最后贝斯长达三分钟的solo为止。纵观整张专辑，我会把MVP颁发给Elvin Jones，这里的solo也是在我看来Elvin Jones一生当中的最伟大的表演。McCoy Tyner的钢琴在这里率先出现了很多不和谐音，左手的伴奏也开始不规律地按压和弦，继而以铿锵的重音结束solo。随后Coltrane的萨克斯鱼贯而出，低音区的拉扯为主，伴随着少量高音区的尖啸，对比他职业生涯后期把萨克斯吹出另一种乐器的感觉，这里的撕裂算是“听觉友好”了，但也足够震撼人心。

当年听到这里心绪已经崩坏，到此为止的演绎对我的冲击绕梁三日，以至于我从没有认真地打开第四章节来品味，因为我更倾向于接受Coltrane一贯的人设——大写的孤独。换句话说，任何能够把这张专辑听到此处的乐迷都会得出的类似结论，因为每个人对生而为人的矛盾之理解都大抵如此。如果仅凭到此为止的音乐就说，A Love Supreme里面有Coltrane的宗教态度或者宇宙观都是说不通的。不过，第四章节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浪漫主义手法具象化地体现出了这些内涵，Coltrane的表达真实得让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Part IV: Psalm(颂词)

颂词是解脱，是托付，是虔诚信仰。Elvin Jones加入了定音鼓的敲击，不见了之前的狂野，增加了氛围当中的笃定。McCoy Tyner的伴奏方式变成了散文诗一样的琶音，温润的感觉好像回到了My Favorite Things之中。然后，我们的Coltrane在干嘛呢？

他在读赞美诗。

实体版的黑胶里面印有一首长长的赞美诗，出自Coltrane之手，它的手稿收录在Ashley Kahn的ALove Supreme: The Story of John Coltrane's Signature Album这本书中。手稿内容是有关感谢上帝的，光“Thank you God”这个句子就出现了13次。

而Coltrane读赞美诗的方式是用音乐直译出来。据书中说，在录制A Love Supreme的时候，Coltrane的看着的不是什么liner notes，而就是这篇手写的赞美诗。直译的意思是，Coltrane完全逐字逐句地用旋律在翻译文字。例如上面提到的出现过13次的“Thank you God”，在音乐中的表现就是同一个riff，有人专门为这段音乐配上了这首赞美诗的字幕，同步程度严丝合缝，墙外的朋友可以看看。https://vimeo.com/38345026

我从未见过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将文字和音乐转译得如此写意。它就好像一次不露声色的行为艺术，达到了最大程度上的生命、语言和音乐的合一，我想不出比这更真实更具象的表达。到这里，Coltrane用他的音乐给自己的孤独找到了解决方案，就是完全交付自己于神，无条件地感恩、赞美并且相信神。作为无神论者，我是无法参透它的终极奥义的，即使如此，因为真实，Coltrane在我心中的形象又更加高大了。

Elation-Elegance-Exaltation-All from God. Thank you God. Amen.

这是全诗的最后两句，这三个递进的词很有意思，从欢乐到雅兴再到狂喜。至此Coltrane不再纠结于前三章节的孤独当中，因为神的出现救赎了他，给了他所有人世间可能存在的任何欢喜。听到这里，我才算完整地听懂了Coltrane在阐述一件怎样的故事。我不会质疑他的真诚，但是对于无神论者来说，我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的全知全能。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