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民谣第一人
土味可谓是现代网络流量的硬通货,啥事不带土味,犹如出门没穿裤子、吃饭没带筷子、汤姆没捉杰瑞——失去了灵魂。音乐尤其如此,两年前giao哥远征《中国新说唱》时就已经宣布自己是地上土味音乐的凯撒,但仍有一座坚固的堡垒拒绝被同化——民谣。
作为知识分子的心头好,都市白领的宝贝肉,民谣应该是最不可能被“土味”攻克的城堡,只需要轻描淡写的几句“远方”“姑娘”“理想”就可以将“土味”的野心粉碎,加上稀疏的胡渣、忧郁的眼神、吉他第一把位的护体,任何“土”的企图都被震灭于千里之外。
但世界上没有破不了的坚盾,时间回到2007年,第18届“金曲奖”在海峡对岸的台北举办,音乐人陈明章将“最佳客家语音乐人奖”颁给一个叫林生祥的民谣音乐人。
此时转播镜头摇给了观众席上疯狂打call的歌迷们。但是令人迷惑的是,这帮声嘶力竭的歌迷们举着的横幅,既不是“林生祥我爱你”,也不是“一生一世爱林林”,而是“支持台湾农民”,“支持台湾土特产”。
这个四眼仔是谁?
林生祥何许人也?
难道“土”的触手就此攻溃民谣?
林生祥1971年出于台湾,是客家农民的孩子,也是“交工乐队”的灵魂人物,更是台湾客家音乐之核,曾在“金曲奖最佳乐团奖”上两次干掉如日中天的五月天,“最佳作词人奖”上飞踹林夕、方文山与吴青峰。
为何他如此之屌?
要想解答这个问题,还要从林生祥的家乡历史说起。
他的故乡
1945年后,解放战争打响,为了打赢国内战争,蒋介石政府将光复不久的台湾当作物资输出地,不断压榨台湾经济,通货膨胀严重,经济崩溃加上吏治腐败,民不聊生。
1947年,台湾人民忍无可忍,终于在2月28号爆发了针对国民党政府腐败统治的“二二八事件”。时任台湾行政长官的陈仪无法控制局势,告急蒋介石请援,随着国民党政府军的加入,事件也迅速转化为血腥镇压。
同年3月初国民党第二十一军在基隆登陆,上岸便开火射杀。国际观察家曾目击到超过三十具堆放的尸体,他们鼻子被切去,耳朵与生殖器被割开,任由腐烂。而在高雄镇守的将军彭孟缉,甚至没等到长官陈仪的命令,便放出士兵,把台湾“本省人”用麻袋套住后,用刺刀捅死踢进河流。发狂的士兵们甚至把一群当地人堵在地下通道内,用机枪悉数扫死。
根据日本东京大学学者若林正丈的统计,全台被害人数超过一万五千人。在事件过程中,高雄基隆两地人民激烈抗争,遇害人数也最多。
其中台湾著名作家钟理和的弟弟,高雄市美浓客家人钟浩东,因领导人民反抗,被无情枪杀,而林生祥便出生在这富有反抗精神的高雄市的美浓。
美浓原名弥浓,虽然为热带气候,雨水充沛,但随着经济起飞,工业用水爆涨,水资源供小于求,90年代台湾当局决定在美浓修建水库,用来应对高雄工业用水需求。
但这看起来本应利台利民的喜事却遭到了高雄美浓人的极力反对。美浓是台湾最后一个客家原乡,保存了现今最完整的客家文化,水库建成之后会严重威胁到美浓人的文化遗存,淹没美丽的双溪河谷,更不要说那高达50层的大坝,离村落只有两公里不到。随后美浓人重拾了骨子里所存有的抗争精神,声势浩大的“美浓反水库运动”开始了。
1993年4月16日,两百多美浓乡亲坐夜车来到台北“立法院”门口,请求取消美浓水库计划。但上百名防暴警察已经严阵以待。面对全副武装的警察,对峙的美浓人居然唱起来山歌,用歌曲的力量表达着对好山好水的不舍,表达对于将建水库的愤怒,不久后十名“立法委”联名上书,美浓水库工程被暂时停止。
98年,“行政院长”萧万长高调宣布,“美浓水库项目一年以后一定动工”。此时已经从淡江大学交通管理系毕业4年的林生祥,解散了学生时期的音乐团体“观子音乐坑”,决定回到养育自己的美浓乡下,并建成“交工乐队”,用音乐的力量支援乡亲们的运动。
得知在城里念书的林生祥回来搞音乐了,乡亲们纷纷站出来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们收拾了村子里的烟楼,置办了简陋的八轨录音设备,以供当时一无所有的林生祥使用。
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一年之后,合集《我等就来唱山歌》发行,同年林生祥拿到“台湾金曲奖非流行音乐制作人奖”。在专辑大火不久,时任台地区领导人的阿扁宣布,“美浓水库项目暂停。”
由此,乐队逐渐受到台主流媒体的关注,歌曲传唱也跨出了美浓。其后发行专辑《菊花夜行军》,千禧年之后“交工乐队”受邀前往欧洲参加世界音乐节,随后2003年乐队解散,林生祥另组乐队,2004年发售专辑《临暗》,2006年发行专辑《种树》。
他的歌声
林生祥音乐发展中最重要的乐队是“交工乐队”,乐队的名字便取于台湾农民的“交工制”。在美浓,农忙时工作量非一家所能承受,于是大家便一起组成了“交工班”,合力采收,依次解决农忙时的困难,共渡难关,这并非是城镇中的金钱雇佣所能解释,而是来自于乡土里如树根般互连的人情。这种人情所构成的土壤养育了生命也养育了文化,林生祥也在这里吸收“土”的精华。
在淡江大学接触到西洋乐之后,林生祥自以为找到了表达乡土最通达的方式,当他带着他的乐队拿着电音吉他,贝斯甩起节奏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乡民的爆锤。这种反应引起了他的思考,他没有像大多数乐队不屑“傻逼台下不懂摇滚”,而是面对起自己的乡亲,找到可以让他们接受的通路。他会想起童年村子里红白喜事大路上回荡的乐器,想起田埂间劳作唱起的小调,他拿起了月琴与三弦,回忆了台湾本地“歌仔戏”的原调,辅上了吉他与贝斯,创造了属于“生祥”的乡土音乐。这种风格延续在“交工乐队”解散后依然延续,直接流淌进了《种树》这张专辑里。
1999年,台湾遭遇台风袭击,美浓受灾,村子的树木成片的倒下,当局反应迟钝并未前来救援。村子里的早餐店老板曾启尚默默的走到残枝间,一棵一课的将它们扶起,重新栽种,9年之后种下三万多棵山树。林生祥得知后与诗人钟永丰一起写下了《种树》:
“种给河流乘凉,
种给雨水歇脚,
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
第18届台湾金曲奖,《种树》拿到“最佳作词奖”。
曾启尚代为领奖发言,农家子弟自然不会油嘴滑舌,在几句客套话之后,说出了“希望大家关注农村乡土。”
林生祥的音乐是属于乡土的,也是流动的,流过了美浓涌入了大海,所以他注定是“反水库运动”的先锋,因为他反的是禁止流动的一潭死水。所以在他抒情的嗓音下写有的不仅是乡音未改的柔情,也有不遮锋芒的尖锐。
2002年后台湾作为特殊关税区加入WTO世贸组织,本省农业随后受到外来农产品冲击,台当地农民损失惨重。2003年11月,曾在特种兵部队服役的农家子弟杨儒门,在台北放置了十七颗贴有“反对进口稻米,ZF要照顾人民”字条的炸弹,随后被捕并判处5年徒刑。
当农民们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呐喊的时候,林生祥拿起了话筒,在《种树》专辑里倒数第二首《后生,打帮》里这样唱道
“炸弹,混白米,包着我的心情。
后生,好在有你,帮我出这口气。
炸弹,白米,担硬的农家子弟。
他们讲你种的十来颗白米炸弹。
犯法做不得,但是他们压抑农业的政策样样合法。”
他替杨儒门与台湾的家乡父老们喊出了:
“市场够惨还死硬加入WTO,价势崩盘就笑我们怎么会那么笨。”
《目苦看田》里更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官老爷们:
“那会议室扮分大挤满满,个个官员像鲈鳗溜滑躲闪。”
林生祥在“交工乐队”里曾经表达过,他们是“劳动者的麦克风”,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置于局外,在自己的音乐里参入劳动号子,死嚎“咱们农民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而是将自己置于劳动者之中,站在劳动者的土壤里,喊出劳动者的苦痛与无奈,也加入了劳动者的戏谑与风趣。
《风神125》诉说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经济起泡,人生幻灭,离乡离土真波折,不如归乡。”他“骑着风神125,离开这哮喘的城市。”顺着“县道184”回到故乡,“管他什么景气啊,前途啊,我不在乎。”
(台湾近二十年经济低糜,城市发展空间缩小,离开家乡的小镇青年们梦想逐渐幻灭,纷纷骑着“风神125”摩托车回乡。林生祥在《风神125》里唱道:“经济起泡,人生幻灭,离乡离土真波折,不如回乡。”他“骑着风神125,离开这哮喘的城市。”顺着“县道184”回到故乡,“管他什么景气啊,前途啊,我不在乎。”)
《莳禾歌》描写农村的“二月闹蛙田,苗青拽云天。”农民劳作前“唱谢土地公,稻谷多虑愁”。丰收时“四月垂转沟,谷塌乐逍遥”。
(《莳禾歌》唱出了农家生活的勤忙与美好,从 “正月莳新禾,风吹滟水波;”到“二月拐闹田,苗青掖云天;”。由“三月谷擐胎,禾花半昼开;”去“四月垂转沟,谷踏乐逍遥;”)
《有机》讽刺台当局要求农民证明,自己的农产品是有机的,“我们种的作品,怎么验证有机,要来去拜请机关检验。”又突然开起了嫌弃腔,“哀哉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临暗骑机车逻田丘,风吹着我的心情,对天对地。”
《分美浓介情歌》感叹离乡游子的心境,“只有在归乡路上,我才会沉静平和”,也有错把他乡当故乡的深情,“有一次专程行到日本的美浓,我详细揣摩他山的形款、水的流法、人的笑容。是不是跟你一样那么美,美浓。”
他的土味
“土味文化”现象从某方面来说,也是一种“审丑”的狂欢。这些来自五六线县城农村的人们,与移动互联时代相撞,他们的仓促与迷茫第一次登上了大众的舞台,他们的无措与愤怒第一次被人们所熟知。网络抓住了他们,将他们高高举起,冠上“圣主活佛”、“汉帝”、“红太阳”的名号之后,剩下的玩梗便与他们无关。没有人站在这些“文化弱势群体”的一方为他们歌唱,大家仅仅是想看着他们丑态百出,丢下一句“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而后一哄而散。
而林生祥站在了这些人群中,告诉大家自己是他们的一员,他诉说出了乡土的美丽,也喊出了农民的焦虑,唱词里的青年不是“怪力乱神”,小镇不再是“远方”,村子里的女人也不止是“姑娘”,所有的作品的核心,不是离散于农村的艳羡,不是高高在上的嘲笑,而是三个铿锵有力的字,“我 关 心”。
这是他生活的农村,他的土味来自他扎根的乡土,这是他的土味民谣,第一人这个称号,林生祥当之无愧。
后记
有一则都市传说,说知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来华期间,偶然听到了二胡演奏艺术家阿炳的《二泉映月》,听着便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不知这则传言是否已被证实,但这种心境是可以相信的,好音乐的美好会突破文化,也会突破地域,林生祥是美浓的,是农村的,也是我们的。
参考文献
1.詹姆斯乌登 《无人是孤岛 侯孝贤的电影世界》 复旦大学出版社
2.xmutsra 一个小镇的战争 台湾抵制美浓水库运动简史 新浪博客
3.若林正丈 《転形期の台湾》田畑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