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盆之清白之年
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性太好。每一件东西都记下来，真是沉重的负担。
沉重而甜蜜。
所以到了一定年纪，总应该忘记一些事情，否则内存占满，就容易变得迟钝甚至痴呆，但忘记也很危险，一不小心，该忘的不该忘的就都忘了。
于是给自己开一个冥想盆。
今天抽出来的东西，叫杨树。
杨树……为什么叫清白之年？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
对朴树的感情，多年以来，浓烈不减。听到他的第一首歌是《白桦林》。虽不通乐理，却能强烈地感受到旋律里的感情。当时想的就是，对，就这样，就是他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喜欢的音乐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听他其它的歌，无一例外，完全喜欢，哪里都很对，非常对的感觉。
文字单独出现，就像毕昇手下的泥版，组合在一起，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有这种力量的人都可以写字，正是这种力量让文字变得有温度，有感情，让它们可以描绘天地，洞穿时间。
对音乐人来说，声音是同样的存在。那些声音共同组成了朴树的世界，而我在里面找到了完全的共振。
想起那年春天，想起很多年春天；想起一缕阳光，想起四季的阳光；想起平静而温暖的街道，想起一棵又一棵的杨树。它们带着特有的温度和味道，飞快地穿越时间，掠过眼前。它们的身体，现在有的活着，有的死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它们的灵魂一直都活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你愿意，我乐于讲给你听。
三棵大杨树并成一排，快乐地长在操场上。它们站在那里很多年了，却从不觉得累。人累了，自然就会弯下腰的，或者哪怕偷偷地弯一弯，是吧？它们从来没有，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快乐地站在那里，一直浓绿，一直向上。
真高。每一棵都有五六层楼高。在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年纪里，我站在树下，拼命仰头也看不到顶，流动在眼中的，始终只是一团又一团的浓荫，在阳光下发亮，在清风中翻飞。
也是很粗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至少五个，才能合抱得住。
读过这样一个童话，具体的故事已记不清，记忆犹新的是有位国王砍掉了一棵树，把树桩当做宴请大臣的餐桌。当时觉得，哇，好大，那棵树应该像操场上的大杨树一样大吧。
又很庆幸，它们还活着，没有被砍掉当餐桌。
如果我是国王，才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多么可爱又快乐的生命。
日子那么明媚，虽然其间也有阴霾，却来得快，去得快。最初的同桌，刚接触那几天，宁愿和后桌玩，也不和我玩。有一次，有个同学，不是我弄摔的，班长误会了，非让我道歉……然而都是小事，没多久，大家也就混熟了，每天都很开心。
班主任也很和善，不高，微胖，脸圆圆的，脾气很好，还特别有耐心，对谁都不会大声讲话，总是笑眯眯的，钢琴弹得也不错，虽然那架琴看上去旧旧的，木头都斑驳了。
秋风一起，杨树落叶。孩子们开始玩一种叫“勒股”的游戏。树叶一天落得比一天多，大家成群结伙地去捡，宝贝似地挑出来自己认为最厉害的，拿去和别人比赛。
怎么比呢？就是你一片树叶，我一片树叶，把它们交叉，叶柄横成十字，再拽着叶柄的两端，分别向自己的方向用力。
谁的叶柄断了，谁就输了。想打败所有人很困难，所以，谁的树叶坚挺到最后，就会迎来艳羡的目光，还会有人愿意用玻璃弹珠或者其它的小玩意去换那片树叶。
一众孩子里，梁家小哥是最会选杨树叶的那一个。他很爱玩，也很会玩，总喜欢四处疯跑。这样的孩子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读书学习。他也一样。和他的接触不算多，可每次一起玩的时候都很融洽愉快，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他能过得好。
像他那样平和幽默的孩子，就算长大了，就算这个世界日渐炎凉，应该也能过得好吧。
还有边疆的小白杨。那首在某个年代特别流行的歌曲《小白杨》。故事就发生在我的服务地附近，已经被开发成了旅游项目。不过，因为在新疆没有待太久，一直也没有亲眼去看。
在新疆还认识了同届的志愿者小威。他是航空航天大学艺术专业的，宽和的天秤座，办事周到，不会给人难堪。最初接触的时候是在网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很开心，有一天他突然说，你这样的脾气，一定喜欢《平凡之路》。当时我没有听过，后来一起上火车，他特意下到手机上放给我听。
是的，的确很喜欢。当时没有留意，后来发现也是朴树的作品。
和小威，下火车后就没有再见面。几年前得知他结束服务期，去北京做了文案，现在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但他是很会为人处世的，应该也不错吧。
《清白之年》这首歌，收录在《猎户星座》里，专辑循环了很久，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最近在野外看到好大一片杨树林——其实它们一直都在那里，春夏秋冬，不知道已经路过多少次。可就在那一刻，才猛然发现，它们都有青白色的树皮，齐刷刷的枝干向上伸着，安静地映衬着初春青白色的天。
果真是清白之年。
清冷的色调，如同明末的八大山人，却又多了一丝温和，少了一些别扭。
这就是少年身上的东西。每个少年都有。你有，我也有，现在有，曾经有，都算有。
向上，青白，纯净。
绝妙的颜色，独特的味道。一踏进去，初生叶子的苦香扑面而来。通过鼻腔，逐渐深入到灵魂。它不浓烈，却有着温和的强大，足以包围任何人，任何事。然后给你浸润。
它扑向这个世界，它就是你的世界。
这味道就是少年感。
享受最好的时光，经历最深的迷惘。保持最硬的倔强，体会最后的愤怒……青白，向上，纯净。有了这些的人，无论什么年纪，在做什么，身处何方……哪怕历经伤痛，生死相隔，他们也始终会像杨树一样，安静地站在彼岸，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温和地冲着你微笑。
因为他们是少年。
他们永远是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