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夏日美梦：Surfer Girl
开车前往海边，微风拂面，椰树与棕榈相映成趣，身着泳装的少男少女们在追逐嬉戏，温和的阳光几乎不需要让你带上墨镜，远处有几个小青年拿起冲浪板往视线难以触及的远方走去，你哼起了一段旋律，虽不太真切，但显得异常悦耳动听……如果找到了这种感觉，那么恭喜了，你和当年The Beach Boys创作《Surfer Girl》的状态如出一辙，可以好好考虑下写些歌出来，也许就会让自己扬名立万，能赚取一笔丰厚的版权费也说不定哦（别做梦了……）。
《Surfer Girl》是The Beach Boys成军后发行的第三张录音室专辑，此前他们已经通过专辑《Surfin’ U.S.A.》与同名单曲在全美范围内打开了知名度，而灵魂人物Brian Wilson甚至通过给好朋友Jan and Dean写出并制作单曲”Surf City”体验到了登顶Billboard单曲排行榜的滋味（他们的经纪人老爸Murry对此意见很大，他始终觉得Brian不该为别人制造热单，不想让自己乐团可能拿到的单曲榜冠军被其他人抢走），但此后的他们也历经人员变动：Al Jardine回到乐团，而David Marks则离开了。正是在这样一种相对复杂不稳定的状态下，由Brian第一次负责制作的《Surfer Girl》于1963年9月正式在美国发行。首先专辑的封面就挺有意思：乐队的五个人（此时照片上的人物还是David而不是Al），抱着一块冲浪板，背景是加州Malibu附近的一片海滩，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朦胧的光晕。他们的深蓝色格子上衣不仅和背景的浅蓝色海岸相照应，更与五双橘色鞋子产生强烈的对比，充满鲜活的生命力。中间横着的黄色条纹冲浪板与五个人垂直状的腿形成一种横纵的形式构成感，而五个人腿弯曲的幅度又各有不同，使得整个画面既规整又充满节奏律动感。这个封面其实早在1962年就已经拍好，和他们的专辑首秀《Surfin’ Safari》的封面在同一天，同一个拍摄地点完成，而无论是主题内容还是画面构成，这张封面的确算是他们早期专辑里比较惹乐迷喜爱的一张。
大规模的反主流文化运动，各种类型文化冲突及“垮掉的一代”几乎贯穿着1960年代前期的美国，政治、哲学等宏大又沉重的主题也开始影响到一些音乐人的创作，但是此时The Beach Boys等流行/摇滚乐队的作品却没有太多对政治、人生或者宇宙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他们用一种追忆美好的口吻来进行片段化叙事，表面上有着在沙滩上嬉戏的那种轻松明快的调性，却又饱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忧郁感，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沙粒，朦胧又刺眼，这也许和他们的性格有关，也可能和Wilson兄弟童年时期的经历有关，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透过歌曲来深入这几个少年阳光又带点阴郁的内心。
相信再坚硬冰冷的心脏遇到”Surfer Girl”这样的歌也会像春天的河面慢慢融化的吧，而它对于Brian来说更是意义非凡，因为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首创作歌曲。而早在1962年3月，他们就已经录制过了这首歌的第一个版本，当乐团被Capitol Records签下之后，他们当然觉得那个原来的版本还不够好，还有着巨大的改进空间，所以他们在1963年6月又来到了他们的福地——洛杉矶的Western Recorders，重新录制该曲。在更优秀的硬件设施与更自主的制作过程下，这样一个全新的录制版本当然也有了更深邃浪漫的景象——毕竟这歌词本身就是写给Brian第一任正式的女朋友Judy Bowles的。虽然伴奏中使用的配器异常简单，只有贝斯、鼓和两把吉他，并且吉他的演奏方式上也没有那么“冲浪”，没有那种模仿海浪声的快速激烈的扫弦，但是这样相对纯净简洁的乐器演奏更是衬托出了人声的美妙，The Beach Boys可以说是最早跳出“器乐冲浪摇滚”桎梏的冲浪团体之一，强大的演唱技巧甚至让他们不需要过度的仿效大海本身的声音也能让大家感受到海风、阳光以及沙粒在自己身边的惬意。就这首歌来说，主音Brian的假声演唱一点也不尖锐刺耳，反而显得特别甜美温柔，又带着一点自己小小的心事：这个让他无限心动的海边少女，她是否也对这个人有了一样的情愫？这个问题如此折磨人，却为双方的心理活动提供了张力，Brian只好试探性地反复发问道：“Do you love me? Do you, surfer girl?”背景映衬着的则是另外四个人强大的和声磁场，看似整齐，却高低错落，将Brian主音表现出来的疑虑不断中和。在这样深厚音场的魔力下，不知道那位少女可以抵挡多久……
随着四声清脆的鼓点，几个人马上开始切换心情，因为他们刚刚征服了一朵小小浪花，站上了世界之巅，这种畅快与控制感在”Catch a Wave”当中显露无疑。虽然这几个人基本都是完全不会冲浪的冲浪乐手（Dennis除外），但是他们忽悠起别人来还的确挺有一套：明明连自己都不会，却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冲浪者的心理活动，要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尝试这项最好玩的运动。Mike的嗓音一向带有磁性的质感，搭配上精致细腻的多人和声，背景铺底的则是相互呼应的吉他，贝斯，鼓与电风琴，干净而又有力。中间点缀着的是Mike Love的妹妹Maureen Love（后来也是组合“Pink Martini”的重要团员）所演奏的竖琴，这种乐器本身就有那种泛起阵阵涟漪的奇幻感觉，所以用来模仿轻柔的海浪声显得再合适不过了。
1963年，Brian Wilson已经在乐器使用上远远摆脱了普通摇滚乐队“吉他-贝斯-鼓”的常规配置，在刚才的那首”Catch a Wave”当中，我们已经领略到了竖琴的魅力，而到了下面这首”The Surfer Moon”，他们又开始启用弦乐来提升表达效果。弦乐的处理在当时还算常见，但此时的摇滚乐队还并不是很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情绪，而The Beach Boys显然便是早期的实践者之一，这也给了这首歌，甚至整张专辑不太一样的隽永优雅之感。开头类似于小提琴拨奏的声音实在撩人心弦，仿佛月光带着椰子树的倒影洒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形成失真的波纹。而在好像能说故事的弦乐的持续推动下，主人公面对淡淡的月光，深情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他的心绪也随着弦乐的进行而不断舒展，最终归于平静，达到彻底轻松的状态。有意思的是，这首歌在当时还有两个版本：一个来自于男女对唱，主人公分别为Brian的好朋友兼歌曲创作伙伴Bob Norberg（当然听声音也有人觉得这就是Brian自己）以及歌手兼演员Victoria Hale，两个人演唱的背景当中也有弦乐的铺垫；另外一个版本录于1964年，还是男女对唱，还是Bob Norberg为男声部，但是女声部分变为了Cheryl Pomeroy，而且这个版本去掉了弦乐的部分而在开头加上了一段蟋蟀的鸣叫的声音，显得挺有意思。
另外，这首歌的演奏人员里出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名字——Hal Blaine，这个鼓手后来也成为了录音室乐手团体The Wrecking Crew当中难以逾越的传奇人物。早在1963年3月的时候，Brian在给女子冲浪团体The Honeys（组合里有Marilyn Rovell，后来也是Brian的妻子）录制单曲”Shoot the Curl”的过程中便认识了这个团体，并被他们的精彩技艺深深折服。此后Brian也就经常把他们拉过来帮助他自己的乐团The Beach Boys录歌，在之后的专辑与单曲中，我们还能多次听到他们这个组合的完美表现。
鼓点继续加重，我们听到了似乎有点熟悉的旋律，虽然Brian Wilson以及Mike Love在当时可以算是写歌能力比较强的创作组合，这首”South Bay Surfer”依然是一首半翻唱歌曲，它来自于美国民谣界的超级老前辈，跟他们完全不在同一时代的著名歌曲作家Stephen Foster的经典作品”Old Folks at Home”（又被称为”Swanee River”）。当然在这位音乐巨匠生活的年代，美国南方的奴隶问题依然备受争议，所以过了一百年后，很多的歌词也就不再适合1960年代的社会环境，也就有了很多对歌词进行改动的版本。1963年，Brian在给The Honeys录制单曲”Shoot the Curl”的时候也帮助她们写了B面歌曲”Surfin’ Down the Swanee River”，其基础旋律就来自于”Old Folks at Home”，只不过变得与冲浪摇滚更为接近。到了专辑《Surfer Girl》当中，Brian与队友Carl和Al对歌词又进行了改动，使它更为符合南加州欢乐喧闹的气质，而Dennis在这首歌里的表现异常出色，精彩到会让人以为他和Hal Blaine互换了身体。下面一首”The Rocking Surfer”是一首纯器乐演奏曲，这也许也能看出“正统”的器乐冲浪摇滚对这个乐团的影响，但这首演奏曲却显得有一点点离经叛道，活泼的电风琴占据了大部分篇幅，非常有意思，显然是来自于Brian的改编。而追根溯源，它的旋律基础则来自于捷克的传统民歌”Stodola Pumpa”，到了1930年代，一个加州的冰淇淋商贩在他的冰淇淋车中装了一个演奏该乐曲的小型机械音乐盒，由于这个商贩的品牌叫“Good Humor”，而这段音乐大家也基本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所以就都直接叫它”The Good Humor Man”（和《Forever Changes》专辑里的歌曲无关），这成为了当年南加州的著名场景，而该段音乐也被YMCA等众多机构收录，所以Brian能够听到这么冷门的曲目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冲浪，他们几个可能并不真心感兴趣，但是聊到汽车，大家会感觉几个人的状态很不一样。他们写过非常多汽车相关的歌曲，几乎贯穿了整个生涯早期（但实际上他们也没有那么爱车，主要是几个团员的狐朋狗友们有相当多人都很喜欢汽车），而”Little Deuce Coupe”算是其中相当有名的一首，它也是当年单曲”Surfer Girl”的B面，也在发行后取得了Billboard单曲排行榜第15名的优异成绩，要知道占尽先天优势的A面也“仅仅”位列第7。歌曲的主角“deuce coupe”指的是那种1930-40年代十分流行的双门跑车（当然和现在我们所说的“跑车”不可同日而语了），之后很多玩家会将这种老爷车进行改装换漆，用更强大的引擎驱动来达到更快的速度，不同的选手通过这些改装车来进行比赛也是常有的事情，描绘这种行为的歌曲可以叫“hot rod rock”，一般会被翻译成“飞车摇滚”，这种歌曲在The Beach Boys早期的创作中十分普遍，发行的单曲也经常是A面冲浪，B面飞车，绝对是1960年代的加州青年最酷炫的生活方式了。在这种改装车当中，1932年出产的福特Model 18型汽车是相当受欢迎的存在，所以歌词里面提到的也是这种车型。轻快的节奏搭配上电台DJ，也是Brian的又一个好朋友Roger Christian写出的很有竞争性的歌词，在当时一定会让人感到血脉喷张，虽然现在我们再听起来，这首歌早已显得十分可爱。由于对汽车的兴趣，他们在下一张专辑就以此歌为原点，写出了一些很不错的汽车相关歌曲，并组成了一张有一丝丝概念专辑味道的LP版《Little Deuce Coupe》。
来到B面，心事重重的”In My Room”开始给听众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甚至会开始为Brian担心。和加州众多冲浪乐队都打过交道的音乐人Gary Usher与Brian有过多次合作经历，一次晚上他们两个顺路来到了Brian的家里，Gary拿着贝斯，Brian则坐在电风琴前，两人就这么来了灵感，虽然Brian的老爸多次催促Gary让他早点回家，但当创作完成，他们两个拿给Murry和妻子Audree去听的时候，夫妻两人都赞叹不已，后来Gary也说到，这似乎是Murry对他讲话最客气的一次了。在Brian的世界里，那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几乎代表着他的一切，无论外面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要好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就不会受到任何侵扰，背景声里再度出现了Maureen Love绝美的竖琴，像温暖的涓涓细流，缓缓将紧闭在房间里的Brian推出敏感与恐惧的泥潭，再像退潮一样离开房间，让其得到片刻的安全感。这可能是专辑里最唯美的歌，也是最被音乐人和乐评人认可的专辑曲目之一：John Cale曾将其选入自己的“荒岛唱片；而传奇人物David Crosby更是多次膜拜此曲：“当我听到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放弃这个行当，我不行，我真的写不出来。”（似乎有点谦虚过头了……）
另外，”In My Room”这首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德语版”Ganz allein”（就是“独自一人”的意思），他们当然和对德国相当有感情的The Beatles不一样，因为当时Mike Love的女朋友是一位德国人，她就顺手写了这样一个德语歌词让乐团去唱，大家如果好奇的话可以去听听看，并且比较一下两个团的发音哪个更标准（我个人觉得是虫，虽然我完全不懂德语）。
下一首歌似乎跟加州没什么关系，毕竟从歌名”Hawaii”也能看得出来。作为一支如此痴迷海滩的乐队，可能也只有夏威夷能在他们的眼中得到比加州更高的赞誉了，副歌中急促的假声演唱似乎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迫切，似乎Honolulu与Waikiki这样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马上要在眼前出现一样，不过当然最后一句才最重要的：“Do you wanna come along with me?”也许大家都想带着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玩呢。下面两首歌”Surfer’s Rule”以及”Our Car Club”均是Brian Wilson与Mike Love的共同创作，前面一首的演唱显得更有活力，出自三兄弟中的“二哥”Dennis，其它地方的表现中规中矩，似乎没有过多特别之处，但整体听起来效果依然不差；后一首”Our Car Club”又是一部和汽车有关的作品，整体来讲非常有律动感，再加上Steve Douglas演奏的次中音萨克斯风，听起来更是不禁让人自在摇摆。歌词当中提到的各种各样的车型——Corvette Stingray，Jaguar XKE，Deuce Coupe等等都随着歌曲本身一起倒卖给了闲着没事的收藏家，但这样的心情在将近60年后依然可以引起我们的共鸣。
翻开现在网易云音乐中The Beach Boys的界面，热门歌曲中排名第一的便是这首”Your Summer Dream”，这也代表着喜欢这首歌的人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多，想当初这可是一首没有发行单曲的普通作品，极易在听歌的过程中被忽略，故如今的成功逆袭也就更加有趣。听着第一句“Drive your car down to the sea.”仿佛你已经置身一个朦胧幻美的夏日美梦中，像是村上在《且听风吟》里结尾写到的一样：“好久没有感受到夏日得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水的柠檬味儿，傍晚的和风，飘渺的憧憬和夏日的梦境......然而，这一切宛如挪动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却无可挽回的差异。”第一次听惊叹于这首歌给我带来令心灵震颤的美妙感，它甚至有一种影像的质感，朦胧温柔，充满漫天的噪点和横纵交错的线条。整首歌充满对美好意象的或追忆或想象，又不同于普世价值的简单歌颂。或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符号，相信也一定会有人想象自己身处一片棕榈树的海洋，每棵树干都挺拔、柔韧，随风起伏，远处的海潮带来的清香让疲倦的精神为之一振。去梦想吧，梦想着那片迎风摇曳的棕榈树，梦想着自己的夏日，梦想着自己散落在不同维度的梦想。
歌曲里蕴含着的旺盛的生命力和尽情挥洒激情的疯狂一样打动人心
仿佛可以看到他们在喑哑的手风琴声中疯狂地奔跑，舞蹈
而他们的头顶上
是一片碧空，群星熠熠；
太平洋烟波渺茫，浩瀚无垠。
终于来到了专辑B面的最后一首，又是一首器乐演奏曲”Boogie Woogie”，原曲来自俄罗斯帝国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名作《野蜂飞舞》，相信看过猫和老鼠的朋友们应该会对这个曲子有些印象。不过这支演奏曲在Brian的改编下，跟原曲已经长得不太一样，没有了那种混乱与抓狂般的感觉，而里面交替出现的钢琴与电风琴的演奏也算是捕捉到了ragtime的精髓，能够做到形散而神不散，给整张专辑营造出了热烈温暖的收场气氛。
1963年，The Beach Boys的事业虽然刚刚起步，但也算做出了一张有模有样的精彩专辑，此时的他们还像几个大男孩一样，醉心于沙滩、海浪与穿梭其间的男男女女。但是就在不久之后，一个叫做Veronica Bennett的歌手彻底改变了Brian对流行音乐的一切看法，同样这支乐队也开始在她的影响之下越冲越远，他们的心智开始成熟，他们的音乐变得厚重，这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Brian在车里听到的那一段奇妙声响……
（摘自公众号”与捕鸟人“，和合作者@ethereal. 共同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