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y and the Poor Boys:美利坚之根
在星光璀璨的1960年代美国流行音乐历史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节点当属1967年。此前,英伦入侵的毛头小伙们激发了美国摇滚乐的活力,The Beatles、The Beach Boys、Bob Dylan等音乐人的创作探索将原始形态的摇滚乐引向艺术化的多样趋向,大西洋两岸的音乐同战后一代的青年文化一起繁荣滋长;直至1967年,一大批发扬迷幻风格与理想主义精神的经典作品诞生,标志着嬉皮文化和迷幻音乐的巅峰。然而此后,反文化运动在世界政局的动荡中逐渐走向暴力,爱与和平的声音被激烈的反战示威和流血冲突所取代。融采各家的迷幻音乐也逐步衰落,分化出更丰富的音乐形态:有进一步艺术化的progressive rock,有继承民谣传统的singer-songwriter,也有抛弃繁复音效、回归摇滚乐根源的roots rock。
60年代末有不少优秀的根源摇滚乐队崛起,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这支名字奇特的乐队来自迷幻摇滚的中心加州,他们的音乐却呈现出纯正的南方面貌:早期作品根植于布鲁斯音乐,而又以乐队娴熟的即兴演奏将经典曲目铺展尽致;主唱兼主音吉他手John Fogerty的创作从民谣、乡村等根源音乐中大量汲取养分,歌词的字里行间都是南方的风土人情。对音乐的共同热爱使四位成员自中学时代便踏上表演之路,到了1969年,十年的积累造就了他们旺盛的创作力与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态——这一年他们连发三张专辑,且风格各异:《Bayou Country》继承了首专的经典布鲁斯和50年代摇滚风格,《Green River》展现出更明显的民谣影响,而本文将聚焦乐队在登上Ed Sullivan Show和Woodstock音乐节舞台后发行的专辑,《Willy and the Poor Boys》。
有评论者将这张专辑称为《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对立面,但在论述大相径庭之处前,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共同点:两张专辑都建构了一个“乐队”概念。在Paul McCartney那里,“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是向父辈音乐传统的致敬,也是The Beatles逃离名利压力的另一重身份;而在CCR那里,“威利和穷小子们”指向的正是少年时仅有简陋乐器与爱乐热情的他们自己。尽管无意像《Sgt. Pepper》一样打造严谨的布局,我们依然能在这张专辑中找到概念的蛛丝马迹:开场曲《Down on the Corner》是对街头乐队的一曲颂歌,以简练的笔触描绘了四个男孩在街角演奏的场景;随着鼓点响起,贝斯、吉他逐次加入,融汇成欢快的律动,使听众都禁不住与歌中的路人一样用脚打起节拍。专辑中还有两首过渡性质的器乐曲目,其中《Poorboy Shuffle》正是对开场曲的忠实诠释,四位成员正式扮演起了“威利和穷小子们”,用口琴、洗衣板、洗衣盆贝斯即兴奏出一曲;在Ed Sullivan Show和专辑封面上,他们都延续了这种角色设定。
然而一张专辑不可能仅靠概念确立其地位,在音乐内容上,《Willy and the Poor Boys》真正站在了《Sgt. Pepper》对面——CCR奉行的是“less is more”的创作准则,他们忠实于美国的音乐传统和50年代的摇滚奠基人们,以朴实的歌曲和精准的演奏直击人心。与CCR之前的专辑相比,这张胜在节奏更加轻捷协调,从而成就了他们最浑然一体的作品。专辑的主体由几组布鲁斯/民谣摇滚曲目构成,每首体积虽小但都旋律动听、内涵丰富。
《It Came Out of the Sky》在Chuck Berry式riff推进下讲述了一个披着科幻外皮的讽刺故事:一颗陨石从天降落,发现它的农民计划以此牟利,教皇将它当成神示,媒体围绕它大肆炒作,政治家利用它宣传政见——然而歌曲的结尾又回望了开头,一个单纯的自然现象却被人的贪婪私欲层层包裹,其批判意义不言而喻。其后翻唱自Leadbelly的《Cotton Fields》将这首老民谣曲目转化为标杆式的乡村摇滚作品,悠闲的吉他和鼓点伴随着四个伙伴浑厚的和声;尽管他们的生长之地与路易斯安那的棉花地相距甚远,但这不影响他们歌声中对这片土地及其音乐文化的赤诚感情。在《Poorboy Shuffle》的稍事休息后,下一首曲目的鼓点由远至近响起,专辑的氛围也转向阴郁。《Feelin’ Blue》歌如其名,精确诠释了Blues的两层含义:凝重的布鲁斯吉他音符黏在旋律之上,Fogerty抒发着对未来厄运的忧虑不安,这种浓烈的宿命感是CCR一再表现的题材。
CCR的布鲁斯作品似乎总有着泥泞混沌的特质(他们将“swamp rock”这一风格发扬光大),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音乐影响来源于闷热潮湿的美国南方河口,但巧合的是,这些歌曲也如此适用于热带丛林里作战的士兵——当我们联想到越战之时,与这场战争联系最紧密的歌曲,也是最著名的抗议歌曲之一,已经以它急促的节奏抓住了听众的心神。John Fogerty本人曾谈到《Fortunate Son》的写作背景:他不断听说议员们利用权力帮自己的儿子免除兵役的消息,而自己与鼓手Doug Clifford却被征入预备役部队,与数百万普通青年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开往越南的命令;他不禁想到那句谚语,“富人发动战争,而穷人则去打仗”。时至今日听到这首歌,依然能感受到它是怎样一团滚动的怒火,凌厉的吉他riff如惊雷一般劈下,John Fogerty的声音驾驭在刚硬的鼓点之上,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粗犷而富于激愤。它的愤怒还更为深刻,当其他反战歌曲讨论着战争与和平时,它在抗议战争的主题下直指阶级的不平等:特权阶层的年轻人生来衣食无忧、享受着红白蓝星条旗的荣光,而平民在兵役面前别无选择,永远被要求付出“更多,更多,更多”。副歌那句辛辣与心酸兼得的“It ain’t me, it ain’t me, I ain’t no fortunate one”,描述的不仅是战争,更是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激烈的抗议过后,两首融入乡村民谣元素的曲目缓和了紧绷的情绪,但批判的态度依然留存。《Don’t Look Now》歌词中的排比问句使人直观联想到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态度则更近于《Highway 61 Revisited》中的Dylan,几组简洁优美的语句能立刻勾画出重重叠叠的劳工阶级群像;The Rolling Stones歌唱“地球之盐”时半是同情半是讽刺,而CCR却诚心地向劳苦大众致敬。专辑的另一首翻唱曲目《Midnight Special》相比Leadbelly或Pete Seeger的民谣版节奏更加规整,但丝毫没有缓解内容的苦涩:这首歌在20世纪早期起源于美国南方的监狱犯人之中,他们抱怨着监狱生活的艰难,挂念着远路而来请求减刑的妻子;唯一的期望就是午夜开来的一列特快火车,偶尔给生活带来一丝“充满爱意的”亮光。到最后一段副歌,众人的齐声合唱为歌曲赋予了福音色彩,对希望的祈求某种意义上反倒更显出歌者的无助。
倒数第二首的器乐曲《Side o’ the Road》再次营造了阴郁的氛围,同时也将专辑引向宏大的收尾曲。CCR的早期专辑中常有动辄八九分钟的长篇即兴,但往往单调得让听者在半途就失了神,而《Effigy》的六分半钟毫无赘余。这首歌是对尼克松总统的抨击——John Fogerty回忆总统在某个下午在白宫露面,对室外的反战示威者冷笑道:“你们今天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我,我要进屋去看足球赛了。”尼克松当局蔑视异议的精英主义态度并非多么明智:到60年代末,电视的普及使得越战的残酷画面直接进入全美家庭的荧屏,激起公众的“mixed emotion”;当总统将自己的支持者标榜为“silent majority”时,全国范围内的示威活动证明政治上的不满情绪已不是一时一地的个例。回到《Effigy》本身,开场吉他拨弦引出紧张气氛之后,鼓瑟齐鸣,一幅时代变革的画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火”的意象无论中外都蕴含着一股摧枯拉朽的革命性力量,随着歌曲的推进,“宫殿”门前的火苗逐渐席卷了城市与乡村、延烧至殆尽,曾经“谦卑的平民”也终于不做那沉默温驯的大多数,而要做点燃火种的人。副歌中CCR沉重的声音反复自问自答,“Who is burning? Who is burning?”——一声贝斯重音,接着是,“Effigy”——供人烧毁的偶像,这是对白宫内大人物们的直接挑衅。当然,全曲的高潮在于John Fogerty盘旋直上的吉他solo,使人仿佛看见光焰万丈的野火无情扫荡着旧世界的原野,新的国度则在废墟上浴火重生……
音乐从来与创造它的土地与人民无法分割,一代代音乐人传承的是声音的艺术,更是文化与精神。CCR在《Willy and the Poor Boys》中寻根溯源,他们致意的对象是密西西比河两岸世代劳作的不同肤色的人民,是少年时代引领他们拿起乐器、打破阶级和种族壁垒的摇滚乐先驱们;他们同样从这些先辈处习得与底层大众的共情、为不平呐喊的勇气和反抗权威的决心。这些音乐,这些人,这些自移民踏上新大陆起便时时闪耀着光芒的精神,就是这个国度的根基。
(本文同步发表于公众号“与捕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