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ey Road: 成人礼与告别宣言

很多人对于The Beatles这个乐队的第一印象,来源于这张流传甚广的经典封面——1969年8月8日,乐队的四名成员在伦敦的晴空下排成一列,穿越朝夕相处的录音室门外的马路,仅拍摄6张照片便为他们共同录制的最后一张专辑选定了封面。这条路的名字将会随这张杰出的唱片一起,印刻在全世界乐迷的脑海里——Abbey Road。
1969年的Beatles,与七年前初出道便引发狂热、留拖把头穿西装的那四个小男孩已经相去甚远。他们在短短的七年内完成的艺术进化让人惊叹不已,然而乐队内部的关系也早已不复往日。婚姻与家庭,财政纠纷,以及成员们各自的音乐抱负都让四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年初的“Get Back”专辑录制计划,本是Paul McCartney为弥合间隙做出的一次努力,然而矛盾却在录音期间集中爆发,导致四人及制作人George Martin间关系降到冰点。因此这张专辑的录制带有一种“完结”的气息——Martin后来回忆道:“这是一张十分欢乐的唱片,我猜想那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四位成员可能也在同样心态的驱使下各展其才:Lennon-McCartney的核心搭档保持了一贯的创造力,而总被忽视的George Harrison通过专辑中Something和Here Comes The Sun两首名曲终于证明了自己,连很少创作的Ringo Starr也交出了一首佳作。
应当怎样描述Abbey Road这张专辑?我会说这是他们的“成人之作”。纵观Beatles的艺术进化史,从唱着简单摇滚乐的毛头小子到开拓边界的歌曲创作者,直至一张Sgt. Pepper创造迷幻摇滚的巅峰,这支乐队一直是六十年代青年文化的引领者;他们通过录音室实验制造出五彩斑斓的音效,他们歌唱着青年的浪漫、理想与迷惘。Abbey Road的基调有所不同:它更像是对乐队前作的一次总结与升华,是为这段年少时光画上的一个完满的句号。作为乐队的“成人宣言”,他们以往少年心气的特质在这张专辑中很大程度上是缺席的,因此它也许不是该乐队音乐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另一方面,迈向成熟带来的是更加丰富的听觉与情感体验。
整张专辑的色调由万花筒般的明艳转向更加协调一致的深沉;更为人称道的是B面,John Lennon与Paul McCartney在制作人安排下将碎片式的小曲组合成一部壮丽的组曲,延续了Sgt. Pepper以来乐队对严整形式的追求。积累了丰富的现场表演和录音室经验后,这张专辑的音乐编排堪称精妙圆融,悠扬的吉他和弦乐在多变的贝斯线和细致入微的鼓点上方盘旋翱翔,融汇成一片厚重的情感世界——它为听众描绘着湛蓝的海洋(Octopus’s Garden),海面上肆虐呼啸的风暴(I Want You (She’s So Heavy)),也有风暴平息、阳光普照的天空(Here Comes The Sun)——而这份厚重感自然也离不开写作的内容。
爱是The Beatles音乐不变的主题。行至Abbey Road,乐队人事的变化在音乐中投下了成长的印记。他们歌中的爱情有了更丰富的形态:爱情是Something中踌躇再三却从未明言的情愫,是Oh! Darling中急切的剖白与承诺,是I Want You (She’s So Heavy)中原始激烈的呼告。然而在爱的背面,如果说他们曾经表达过的迷茫还多少有些空想,这张终作中终于显露出现实的挫败感:You Never Give Me Your Money直接写出了乐队当时经济纠纷不断的疲惫状态,而听起来一派温馨的Octopus’s Garden 和Here Comes The Sun,细察之下也不免带有避世之感。在专辑B面的组曲中,四人似乎是在回顾自己的成长:由乐队早期风格的几首轻快曲目开篇,到Golden Slumbers情感却转向忧伤,像是已准备好迈向终点。然而,Beatles终究是Beatles,对于现世的纷扰,乐队给出的回应仍然是模糊的爱之信念,他们的时代精神。他们在下一首曲目中告诉世人,要“长时间承担重量”(carry that weight a long time);乐队或许行将终结,但追寻爱的人生仍将继续。终曲The End,四人轮番向听众贡献独奏后,Paul McCartney伴随着钢琴声唱出他们最后的箴言——And in the end, the love you take is equal to the love you make。
1969年,60年代的灿烂岁月接近终点。就在Abbey Road封面拍摄的同一个月,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在纽约郊外举行,并成为嬉皮精神的代表性事件;而四个月后,The Rolling Stones举办的阿尔塔蒙音乐节因为酿成伤亡而被视为“60年代的终结”。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间节点,爱与和平的理想与越战的炮火碰撞,到了第二年,似乎是伴随着一个十年的终结,The Beatles正式解散,大批乐迷体验到理想幻灭的苦涩滋味——可能每一代天真的青年都会经历这样如梦初醒的时刻。然而在那一年断然宣告“梦已经做完了(the dream is over)”的John Lennon,十年后回顾六十年代时说过:“我不是那种因为我们的梦想没有在60年代实现,就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用的人。我仍然相信嬉皮士的'peace and love'是值得的。”是的,理想的力量不是雷霆万钧而是细水长流,它需要的不仅是某个年代的狂飙突进,更是坚守与传递。跨过马路的四位成员将奔向不同的前方,有的投身于和平运动,有的另组乐队而东山再起,有的摆脱乐队而尽展创作才华;四人将没有机会在同一个舞台重聚,但爱的信念仍然是他们坚持传递的信息。当Beatles美好的旋律仍然为今日年轻人所热爱时,谁又能说他们天真的爱之哲学没有借音乐的载体转化成一种持久的精神力量呢?
(本文写作于2019年Abbey Road发行50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