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亲吻不悲不喜 简析宋冬野《郭源潮》与《空港曲》
即将人到中年的宋冬野如今来看,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人物。他曾因为《安河桥北》系列的音乐抒情诗,获得过无数的掌声赞誉从默默无闻走向名满天下,也曾因为一时的迷失吸毒被捕入狱,在无数的惋惜与唾骂声中归于沉寂。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的创作风格也由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他因自身弱点而一度陷入堕落的深渊,这样的悲剧命运一度给他带来了无以复加的巨大痛苦。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一书中引用尼采的名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宋冬野刑满出狱以后,经历了一些时日的沉淀,终于在17年出了两部新的专辑,分别是《郭源潮》与《空港曲》。
两部专辑里各自只有一首同名的歌,比起《安河桥北》那样多曲目长篇幅的专辑显得沉寂了许多,色调偏向灰暗的同时,歌词也不比往日的通俗,运用了大量象征性的词汇与哲思化的语言,用典的手法也显得圆熟老道。如果说曾经的《安河桥北》是给人带来温暖的灯光,那么这两个以孤篇呈现的专辑则更像刚刚冷掉的茶,浓浓的秋意里是百种滋味。
和老郭拌嘴的门道
老郭,北平苍翁,老无所依,迁西山之背,常与登山赏枫者饮酒作乐,秋高之日遇一文艺青年,拌嘴。 --“我知你,你不坦荡,还想求个坦然。” --“我也知你,你不坦然,却装得坦荡。” --“若为自由顾,你能抛点什么?" --“你顾你自由,拋下了可甘心?" --“甘心,年少层楼的事笑谈罢了。” --“胡扯,看破红尘你还跟我矫情。” --“你那酒肉红尘梦,外人不难破, 你难醒。” --“你这霾里假大隐,愚人都艳羨,我难屑。” --“可知你我在世为何。
'--'没死一回,你能知?' --“不能知。”
--“不如不知。” --“买天买地,你买不着个好大夫治病。” --“竹海酒海,你浪不出他们六扇大网。” --“懒得懂,回见。”
--“老病友,别见。” 这是宋冬野为专辑《郭源潮》作的序文,两百多字,篇幅不长,文白夹杂的对话体显得诙谐而又简练有力。这种以分角色问答呈现的小品文很容易让人想到古代的“赋”,给它取个名字叫“《西山赋》”,我想也是可行的。这篇序文借隐士和歌手这两个人的口吻探讨人一生存在的意义,乃至实现生命的价值最终获得自在的问题。
宋冬野在歌曲的MV中也对他的语言进行了补充,三个人物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貌美的女子,全片只有黑白两色,仿佛一夜间回到了1930年以前的默片时代,镜头语言夸张,意象繁杂。反复嘶吼的老人,躺下沉思的年轻人,破败的村落,摩天轮,行人,月夜,海岸,饭碗,铁架床还有从朦胧黑暗里走出的女人构成有如上世纪三十年代法国先锋派电影象征化与碎片化的抒情方式,把怀疑、愤懑、沉痛与迷茫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无论是伤感的歌词、似乎在苦中作乐的序文,还是色调灰暗夸张离奇的MV总是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艾略特《荒原》第一部分《死者葬礼》中的一段: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
大地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
又叫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人在从青年向中年转变的这个档口,就像亚热带的残忍四月,由暮春逐渐进入夏天,属于年少倥偬的如烟往事与像野草一样疯长失去节制的欲望,像一场大雨,把他从荒唐大梦里浇醒,也顺理成章地送走了属于他的青春时代。从监狱里出来,顿时是“门庭冷落鞍马稀”,青春年少时的花花世界在这样的大起大落中显得更加虚无缥缈且索然无味,在前方广袤荒原的秋意里,对变幻无常的命运之手,他大胆地发出了自己的诘问:何为自由?该如何存在?
郭老和他本身就是同一个人,然而他们又分别代表了同一个人不同的侧面在其内心所引起的激荡与争执。歌词是以第一人称对郭老的独白的形式呈现的,开头充满虚无主义色彩的伤感与中段关于年少层楼是一场空的咏叹,深刻表现他自身对年少时孟浪的反思对存在及其意义的怀疑。
就像崔颢在《黄鹤楼》中的句子:“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都逃不过逝去乃至最终被彻底遗忘的万物法则,所谓粪土当年万户侯,没有什么是生而不朽的,你我更是如此。既然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一个“空”字,便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然而附庸风雅,强作姿态也许真的在所难免,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人真正知晓。年少时的孟浪终究不能被堂而皇之地冠以自由之名,每天沉浸于诗酒疏狂,也转不出六道轮回。
他试图寻找绝对的自由,在在广袤的精神荒原上忘却生死超越信仰,追寻道家讲的“攖宁”境界。这种酒神精神中的超越与忘我,才是宋冬野想通过与老郭拌嘴这种不说破方式让我们体会到的。
空寂的港湾水落花开
宋冬野在他的专辑《空港曲》的封面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时而思量,凡事皆不过如此。美不过如此,恶不过如此,见过极致,就难起波澜登峰造极者又岂不是天天被平淡无奇所困扰。
困于尘嚣阑珊者,皆愿独自摇船登岛,赏几日月,望几日海,久了又要思念俗世红颜,往港口寻船回家去了。
也许有一天,世界上再也没有船,尘嚣处港空了,岛上港也空了,尘真归了尘,土真归了土,两群人都站在锈了的空港上,望着对岸,该和起多么美的一首曲子。
这一段话尤其是最后两句,很容易教人联想到中国传统禅家所讲的”水流花开“之境。这首曲子里所表现的“空”不同于《郭源潮》中那种近似于虚无主义的颓丧,而更像是一个美学层面的符号。
朱良志先生在《中国美学十五讲》一书中对这个概念有这样一段阐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本是苏轼诗中的一联,后来被禅家借来说明禅的境界。禅家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为第一境,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为第二境,认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是由第一境上升而来的。”所谓“空港曲”大抵是应了这里讲的第二重境界。
宋冬野借序文的最后一句话,突破了俗世中最为普遍的物我对立与主客之分,脱离了纯然外在的色相,给人以“无念无住,非有非无”脱离纯粹理性认知的超越感。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宋冬野笔下空港里的两群人摒弃了年轻时过盛的欲望,对于花花世界中的名利,也不再有那么多追求的念头,意念中产生了“空”,进入了无所羁绊的生命世界。这正是中国美学中的“不二”,“人”与“境”在此达到契合。
整首歌就这样笼罩在“空”的氛围里,在创作精神上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荡涤与超越,从这一点来说,《空港曲》的格调就要比《郭源潮》更高一筹,对于这样的歌曲理当以一种庄重的态度去细细咀嚼。
“脏水洗身浊杯赴宴”出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空”的境界与随之产生的“不二”都讲求一种绝对的平等观念,包括下一句“盗贼王臣谎言”的出处:杜甫《有感五首》(其三):“洛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这里不讲是非休咎,没有“对”与“错”的准绳。理性认知的功用是有限的,它并不能把这个世间所有疑问的答案向我们和盘托出。
世人早已习惯用二元对立的逻辑去解释生活中的所有现象,在“艺术之王死于度量”这句话中,我们不难看到宋冬野对于艺术于美的量化评判表现了全然的不屑。在盲目崇拜技术以及理性认知的今天,这一点对于美本身清醒的认识便显得难能可贵。而曲中那个被深深埋着的“空港”,正是一个用以承载着反思与超越意味的隐喻。
宋冬野于《空港曲》中描绘的那个当那空寂的港湾似乎永远不会现于人间,然“空山无人,水落花开”的境界则为万古风月,愿这尘世间,一切轻吻,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