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性的定位”仅是开端——略谈张昊辰在BIS的协奏曲新片
原载三联《爱乐》,反复欣赏这张唱片给我带来很大享受。新录音不少,耐听者几何?至少在本人看来,张昊辰在BIS灌录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新片不会轻易随着时间而逝去。因为演奏者有这样的才能和眼界,能够意识到自己不该弹出转瞬即逝的演奏。略略阐明这种品质的可贵,这是本文的主要目的。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张昊辰的某些演奏方式似乎容易招致误解,被认为热情不足等等,主要集中于“柴一”。而本篇的探讨,也正是较多集中于“柴一”的部分,因为深感其可贵之处不容忽视。
P. S. 发现这张唱片的三篇评论居然都是我写的,嗯......这也很好。
张可驹
前段时间,张昊辰在BIS的第二张唱片面世了。前一张唱片的曲目相当内省,这次却排出两首最使听者为之疯狂的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柴一”是超级名曲,钢琴家们几乎无人不弹。“普二”则是超级难曲,人们总在讨论,它和“拉三”究竟谁是“最难的钢琴协奏曲”?
这是一张带给我极大满足的唱片。虽然“柴一”的演奏和我预想中有很大不同,但两作的诠释,无一不让我大喜过望。张昊辰不仅是一位真正称得上“风格全面”的钢琴家,也是目前最擅长表现超技作品的钢琴家之一。无论哪方面,在当代都非常珍贵。审视唱片中的演绎,我们的眼光也早已不能局限于“年轻人的新作”的高度。首先,这俨然是在作品的演绎历史中,寻找自己定位的演奏。
定位、基础、(演绎的)角度
所谓“历史性的定位”,不是说这张唱片一定能永垂不朽,而是演奏者明白自己弹了、录了,就需要在作品的演绎历史中有一个定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古典演奏家的“商业模式”中,唱片大致相当于广告,演出才是主要收入。撇开艺术层面不谈,这就是现实。除了大明星之外,唱片大卖的演奏家很少,最近十多年更几乎绝迹。因此你没有看错,单纯从商业角度考虑,演奏者灌录唱片“只需要”刷存在感,引发人们的关注和兴趣。此外的一切,几乎都没商业价值。
这样我们多少就理解了,何以出现一些让人费解的新片:它们为何存在?难道演奏者不知道这样的东西不能存留吗?因为从最实际的层面看,这些问题不重要,这就是所谓的毁三观。我们可能受到黄金年代演奏的陶冶,感到演奏者努力弹出能存留在历史中的演绎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在新的时代,这已成为稀有和(艺术)品格高尚的代名词。于是你就不难明白,为何如今对黄金年代的质疑、轻忽之声那么多——因为当时的演奏根本就是“照妖镜”。新唱片中,张昊辰的出发点却是走上“老路”。演奏表明,钢琴家深知自己所呈现的东西,需要对作品及演绎历史有一个交代。
今天在乐评中指出这一点不失为“大力赞扬”,我却常常不倾向于将其视为赞扬。这不是应该的吗?否则发行唱片除了拉动消费之外,有什么积极意义可言?同样,我们也不用将前述内容神秘化,为演绎找到历史定位,并非高不可攀的境界。一位钢琴独奏家立身于舞台,或多或少有天才作为支撑。在此前提之下,如果他愿意遵循艺术规律来演奏,努力把握技巧与音乐表现不同层面的内涵,由此体现他深入研究作品后的观点,那么无论最终成就几何,演奏都会成为该作演绎史中,可供参考的一部分。至于能否成为重要的、丰碑式的、甚至足称不朽的部分,则是另一回事了。
BIS这张新片中的演奏让我大喜过望,远不仅限于钢琴家的出发点是对的,更多是因为他在这条路上走得不错,相当不错。反复欣赏之后,先说一个大致的观点:在我看来,张昊辰对两首协奏曲的演绎,至少都不失为当代重要的演绎;其中“普二”的部分,基本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演绎。说实话,“柴一”也差不多,但这是需要人们细心体会其妙处的诠释。因此稍后分析“柴一”更多,毕竟“普二”的优点太明显了。经典演绎这个概念,在一定程度上需要时间来证明。但从根本说,一切还是要回到作品—演绎的核心来考量。哪怕未来人们不称之为经典,这款录音作为这个时代演出这些作品一个标的性的记录,终归是无法忽视的。
知道自己的演奏需要有个“定位”;有真正能使演奏摆脱技巧局限的“基础”;继而,在演绎中呈现自己鲜明而独到的“角度”,发他人所未见,又具有真实的说服力。张昊辰循序渐进地完成这三方面,由此使他的新片卓然出众。其中所体现的演绎者的“角度”,并非某种标签,而是贯彻于演奏的方方面面。
反思“柴一”的典型形象
“柴一”是现场效果最好的协奏曲之一,长久以来,它也给人们留下“激动人心”、“火爆非常”的印象。张昊辰的唱片问世后,不少人指出其演绎“偏快”,且较为“内秀”。这次钢琴家关于速度的设定与结构的平衡确实很有意思,值得专门写篇文章。但总体来说,“快”的第一印象,很可能是受到第一乐章序奏的速度的误导。整个第一乐章的演奏并未偏快,反而是终曲,初听不很快,却实为电光火石。关键在于,钢琴家本人确实很深地反思了原作,而不局限于历代演奏家与听众对“柴一”的观念。张昊辰在访谈中指出,该作其实有一种“轻”的特点。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同勃拉姆斯《第二号协奏曲》或“拉三”相比,“柴一”的意境和情感其实都没有那种深沉或厚重。
然而,在某些激动人心的“典范解读”面前,一位青年钢琴家要弹出这样的新观点,也确实需要勇气。张昊辰不仅在序奏中选择紧凑的速度,更通过细微的Rubato,以及鲜明的力度对比,弹出很“丰富”的演奏。而整段序奏的流畅、凝聚,又奠定了全曲演绎的基调。同样奠定基调的手笔,就是钢琴家选择有所保留,有十分力量,仅流露八分左右,而绝不是十二分地硬推。这在序奏部分的八度演奏中表现得已很充分:不是震撼性的强度,而是划出一个微妙的分寸,融入其整体表达。而这样的整体表达究竟想拓展怎样的意境,就是乐章主体部分所解答的问题了。
钢琴家呈现乐章主题时,并未设法增添一些紧张度,而是气息舒展地刻画出自然而略带诙谐的主题形象。那样的气息,确实让人感到特别“舒服”,大异于霍洛维兹,或其他人潜藏暗流的处理。使音乐性格鲜活的泉源,是张昊辰通过Rubato表现的内在活力。它在钢琴部分缓急自如的语调中体现,进而也在独奏与木管组的对答中,让构思真正得以完全。不得不说,此处的乐队很让人惊喜。指挥家Slobodeniouk并无大名,Lahti交响乐团也非一线劲旅,但从独奏与乐队的配合逻辑来看,该组合呈现了真正的专家之演,单单主题的几句,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亦然,而且需要特别指出,乐队虽未呈现超级演奏,却每每带来真挚而深具美感的演绎,让人倾心。
在第一乐章主题的推进中,张昊辰对于音色的处理,对于声部的关注,都非常精美、细致,一笔一划有功底。副题部分表现得带有沉思性,却未刻意慢下来。钢琴家在此强调流动感并不奇怪,真正让人惊奇的,是他通过一种自然与纯真的气质的贯通,来实现两个主题,及主部与副部在情境上的统一。副题的刻画绝妙,因为那种纯真与内省的交融,在张昊辰的触键、句法和整体的音乐表现中,都充分体现出来了。把握进入展开部前的过门乐段,钢琴家既能收放力度于无形,动人地刻画音乐氛围的转变,又能将艰难的快速音群弹到势如破竹,呈现超技带来的特殊快感。可在其后的连续八度中,他再次留力,不受“八度快手”这类虚荣心的诱惑。
说实话,听过张昊辰不少的现场后,我真希望他从这里到展开部结尾,都放得更尽一些。钢琴家却并不离开他选择的视角,那种宏观面的考量。展开部的总高潮,乐队激动起来,钢琴也再次以排山倒海的八度“袭来”。刻画这一段,某些演绎是指挥与独自心有灵犀,另一些则仿佛彼此都渴望一次“火拼”。张昊辰这款录音中,倒像是乐队提示独奏者可放手一搏,钢琴家仍旧以高度控制的节奏驾驭完美的八度贯彻其理念。效果激动人心,但这样的激动,很多正是来自独奏者从未放松他的控制。他不是真的慢下来,只是没有狂飙。然而完美地控制细节与节奏,“听起来”可比粗率地加速刺激多了。至此,张昊辰已将他的演奏从对于作品传统认识的再思考,完全提升到更大的一种格局与境界当中。或者反过来看,有这样的格局与境界出现,就证明他的构思已在音乐层面取得充分的成功。其后,直至乐章结尾,钢琴同乐队都呈现出真正交响化的处理。
欣赏过第一乐章副部的刻画,我们就不会惊奇张昊辰在“柴一”的慢乐章中弹出如此理想的歌唱句法。乍听之下是较为清淡的表现,但演奏者从纯粹而婉转的歌唱之美入手,将首尾两段表现得十分感人,是富有深度的演绎,却没有风格上的违和感(譬如添加某种“沉思”)。终曲的演奏让人惊叹,开头似乎不很快?可对照演奏时间,你会发现张昊辰弹完这个乐章,同阿格里奇著名的狂热现场(康德拉申指挥,Philips的录音)用时几乎完全一样。
能在“很快”的同时,让人听不出来那么快,这是更高一层的超技。因为演奏者必然同时弹得轻松。该乐章的主题是著名的“绕手”,张昊辰不仅弹出一种纤毫毕现的明爽,更将主题多次出现时音乐内容的变化,表现出丰富的层次感。而这样的层次变化,又从未背离他所追求的自然的品格,这是最最可贵的一点。某些老一辈钢琴家弹出韵味,却未必如此爽利,而纯以技巧“解题”,韵味缺失,也不止功亏一篑。张昊辰在此两全其美,才是当代真正向黄金年代看齐的演奏。
无论刻画主题,还是循环出现的过门,钢琴家对声部层次的发掘都十分用心。快速音群的跑动,声部之间的竞逐,字字清晰,信手拈来,更重要的是不流于机械性的“完成度”,而能更进一步,把握音符的间距而令演奏充满表达性。与此同时,触键色彩仍是无可挑剔的美妙与均匀,真是让人喟叹的绝技。前述阿格里奇的现场录音中,相同段落的弹法明显更为兴之所至,对细节的把握有时并无这般考究。和首乐章一样,张昊辰并未以吞噬性的音量弹出八度狂扫的效果,但这是他有所保留的“不为”,非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能”。我在现场听他展现的雄伟风格足可证明,而在这里,另一明显可闻的证明,就是同一张唱片中的“普二”。
走在“超技大师”之外的“普二”
花了许多笔墨分析“柴一”,仅是希望略微阐明钢琴家的深度用心,使演奏免于“过分内秀”、不够“俄国味”等类的误解。这样,留给另一首协奏曲的篇幅就不很多了。但也无妨,毕竟这款“普二”的优点太过鲜明,争取日后撰文详谈,此处先指明其最根本的成就。当年,霍洛维兹欣赏年轻的佩拉亚,并给他一句著名的忠告:“如果你不想只做一位超技大师(Virtuoso),就必须先成为一位超技大师。”Virtuoso一词的含义丰富,本不局限于“技巧”。霍老则更进一步指出,某种音乐表现必须有超技大师的基础,而后进入到一个更开阔的领域。张昊辰灌录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就是这样的演奏。
某些作品未必需要Virtuoso的基础,把握好另一些层面的技巧,也能弹得精彩。“普二”却绝对不行,这是一定需要“真正的超技”才能弹好的曲子。张昊辰的演奏不时让我忘了技巧性,而单单注目于他的音乐性。可实现如此纯粹的音乐表现的前提,恰恰是贯彻始终、绝无冷场的技巧难关已被出色地征服。没有大而化之的表现,而是精微、深入、切中要害——无论第一乐章恐怖的华彩段中,同时表现巨大音量与多声部的推进,且推进半个乐章之久;还是第二乐章毫无回旋余地的狂飙托卡塔;又或是终曲部分抽搐般的三连音,及不是爆发的对飚乐队的强奏,张昊辰无不针对原作的技术需求,给予爽快、利落的解决。由此呈现的,正是瞬间把握超技精髓的特殊快感。
但钢琴家并未止步于这种刺激性的美,有时甚至为了音乐表现,对于这种快感稍作保留。观察他弹出的演奏,会发现它们有时比“听上去”更了不起,由此树立演绎的品格。而钢琴家表现这部杰作的立足点,很大一部分是在于发掘作品丰富的韵味与高度立体的、多层次的情感表现。
“普二”问世之初,吓到了当时的听众。“我的猫在钢琴上走,也比这好听”,这样的评价广为流传。由于作品的情感诡异,技巧又匪夷所思,后世的演绎者中,确实有从“恐怖的”一路表现该作的典型例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布朗夫曼与梅塔的录音。这款著名音乐家所灌录的行之有年的演绎,正是较为单纯地渲染了音乐的恐怖意境。因此这也是我印象深刻,却不很爱听的版本。对比布朗夫曼的演奏,张昊辰在句法的构思,以及把握音符间距而塑造的“语调”方面,都有着更鲜活太多的表达性。
这样的音乐表现背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对应着耐人寻味的技巧成就。而张昊辰的演绎最让人目眩神迷之处,就在于他通过那样的表达性,真正弹出完整的、比技巧更加耐人寻味的观点。一言以蔽之,他提醒人们,此时的普罗科菲耶夫并非一个钢筋铁骨的怪兽,也未必到达他悲剧情感的深渊。作曲家确实写出很多奇诡的意境,但整体上,他的机智与辛辣,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情感与依旧鲜活的人性,在“普二”中仍旧是统一的。这样的丰富,有待演绎者们不断去发掘,而BIS这张新唱片中的重要成就,不失为这个时代演绎该作的纪念碑。
或许不少读者会感觉,本人在文章开头吐槽过多,以至篇幅不够用。我却依旧想要指出,当年蔡元培所谓之宗旨正大,到今天仍不过时;而这样先定立宗旨,再贯彻于细节的思维,也是经典演绎诞生的前提。故而,作出前提性的说明也不失为必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