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浪漫哀愁(关于肖邦的记忆)
Romantic Melancholy in Rainy Days.
他既非波兰人,又非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而是属于莫扎特、拉斐尔与歌德所代表的更高的境界,诗里的梦境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海涅)
我坐在卧室的棉绒垫子上构思一篇文章,想着用怎样的开头更能捉住别人的心。这时手机响了,是短消息。“鼓浪屿有许多西方老建筑,石头铺就的小巷子很安静,而钢琴声更为这安静增添了情趣。”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手拉开天蓝色的帘幔,眼前是一个冬雨的世界。隔着玻璃窗,雨拍打着窗棂又飞溅消逝的身影不断重复,风的声音低而沉,一切宛若另外的世界。游人在海岛上独行的足音,淅淅沥沥轻似雨点的琴声,以及一场冷涩而绵长的冬雨,都存在时间与空间的错位。我没有去想文章应该怎样开头,而埋头在书柜里找一首曲子。
应和了这雨声,纯净的钢琴声倾泻而出,清丽玲珑的音符亦如同2003年冬天每一颗雨滴,冰冷之中是纵身奔向大地的热情。可是,这一切都只属于1838年—肖邦(Frederic Francois Chopin,1810-1849)和他的《第十五号降D大调前奏曲》。虽然肖邦不愿意别人对自己的作品加以附会,人们还是因为这首前奏曲中贯穿始终的有规律的颤动音符而将之称为《雨滴》。音符如同一袭绸缎上不小心抖落的玻璃珠,细细碎碎地在人们的心上散落开来。外面的雨滴敲落在房檐上,也滴落在老树冬日的肌肤上,那不约而同的姿势是一种默契,于千万次相遇的同时又千万次分离。雨中的人们埋首于自己的生活,我的思绪却在这时飞奔到1838年的地中海。
冬雨里的马略卡岛被浸在一种色调灰暗的沉寂之中。伫立于大海和悬崖之间的修道院,是肖邦和另一个女人临时的住所。这个午后,肖邦正弹奏着一首曲子,乔治·桑购物回来,已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他的身后。肖邦心里在思念着外出的乔治·桑会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淋湿,热切而真实的爱可以从这位弹奏钢琴的诗人的一举一动中发现。可是,谁又能肯定这个比他大去6岁的女人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至今依旧对亨德里克·威廉·房龙于《肖邦与他的民族主义音乐》一文中的文字耿耿于怀—“如果他没有遇到乔治·桑这样的女人,也许还会多活些年。” 乔治·桑利用旅居马略卡的生活写成了《马略卡的冬天》,甚至用她和肖邦共同生活的素材来成就自己的小说《弗洛瑞亚妮》…… 谁能知道她对年轻痴情的肖邦是否怀有真爱?
卜居波兰的法国人尼古拉斯与农夫女儿贾斯蒂娜结合,于1810年3月1日带来了一个新生命,即肖邦。在时间过去将近两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再次来到华沙西部的兹拉佐瓦·乌拉(Zelazowa Wola)村庄,我们又与浪漫情怀的钢琴诗人沉静在岁月中的生活片段相遇。墙壁上布满的繁花与爬藤,以及附近时而欢畅时而沉默的溪流,在今天看来都是平和的。若时光倒回200年,被人们称作浪漫主义的时代,波兰却在遭受分割之痛,正为自己的历史篇章被迫写下带着血泪、充满仇恨与屈辱的一个章节。对于将19世纪这一历史时期命名的“浪漫”,人们或许更应该将其理解为“战争、流亡、贫困、斗争”,它深刻地提醒我们:不能太自我地去想像这朵在战场上怒放的玫瑰……
肖邦短暂忧郁的生命便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度过,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从他微笑着的音符中找寻出的也只能是一个忧郁肖邦的原因。
“一旦我离开,将成为永别,我觉得我的离开只是为了死亡。”肖邦告别了留存他所有童年与少年记忆的华沙,于1830年11月奔向动荡不安的人生旅途。之前,他其实已享有盛名,学生时代的重要作品《请伸出你的玉手》(La ci Darem la Mano,Op.2)、《波兰旋律大幻想曲》(Grand Fantasia on Polish Airs,Op.13)、《克拉科维克回旋曲》,以及旅行维也纳与布拉格等地之后创作的《第二号F小调钢琴协奏曲》(Op.21,被称为肖邦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创作于这个时期。由他演奏的钢琴曲被精致与细腻的情绪包围,我们甚至可以想像他独自一人坐在钢琴面前对琴键倾诉时的哀伤神情,想到他临死时才被对方知晓的初恋情结。在那首《第一号E小调钢琴协奏曲》(Op.11)中,挥之不去的惆怅全都是因为这无望的爱恋。“宁静而忧郁,给人一种温柔凝视某处而唤起千百种甜蜜回忆的感觉,那是一种在美丽的春天月光之下的冥想”,肖邦情愿别人说他的演奏太阴柔细腻,也不要别人说他弹得太过于大声。可是此情此景此音,如果你愿意再多回忆一点的话,再想远一点的话,《The Legend of 1900》(海上钢琴师)中有着忧郁眼神的男子,当来自意大利北部的纯真女子出现在舷窗外,谁又能说那时的1900不是在用黑白相间的琴键写诗?“你经过的时候,风在叹息”(唐棣)。想想,肖邦当年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深爱慕的康斯坦亚(Konstancja Gladkowska)。
从1830年离开华沙,到1849年10月17日于巴黎逝世,肖邦再也没有回过波兰。可是,所有与“波兰”二字有关的一切都足以令他的心跳加快,他为波兰爱国诗人的作品谱曲[比如1831年为斯蒂芬·魏伟奇(Stefan Witwicki)的《悲伤的河流》(The Sad Stream)谱曲],加入巴黎的波兰文学协会,勤于研读波兰文学,将波兰特有的玛祖卡舞曲变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肖邦创作的55首《玛祖卡舞曲》被李斯特称为“藏在花丛中的大炮”),这都使经历苦难的波兰人心里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细腻音符中深含着肖邦无法掩藏的对波兰的眷恋与热爱,其实已经成为一种模糊国界后的音乐精神,饱含对人类生命的独特情感抒发。
没有管弦乐伴奏的钢琴独奏作品,往往能更好地将肖邦音乐作品的特质充分体现。在他和音乐交谈的时候,应着他指尖的呼唤而缓缓流泻出的忧郁情感带着夜曲般的慢板,如此扣人心弦。这样的肖邦是不是回到了他记忆中的波兰?想起自己无法忘怀的康斯坦亚?思念起与玛丽亚8月午后长长的散步时光?或许都有。经历过凄美的爱情,无一能与其相守终生;生命中不乏围拢于身边的人,那贵族般的矜持总是使自己与所有人都保持距离;敏感丰富的性情与天才般的创作才情却与生命的短暂哀恸相逢…… 执迷于肖邦作品的人会知道怎样从那些一入耳就能分辨出他的气息的音符中去回忆距今两个世纪之久所发生的事情。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亦如同一首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宁静似微风的钢琴曲,这些曲子里面,每个琴键都被安排得极其自然,它们似乎是在彼此默契地诉说交谈,而不是演奏。肖邦的作品中,流露出明显的古典意韵,费尔德与胡梅尔的影响隐约可寻,却又完全独立新颖。可这一切都与外界无关,好像是表白,独自的呢喃,像无限柔和的风那样,没有痕迹,自由自在,却美妙无比。
雨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坐在卧室的棉绒垫子上,我开始想一篇文章的开头应该怎样打动人心,《雨滴》中缠绵流淌出这个冬季雨天里最美妙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