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尤利西斯的凝望

一个夏天的夜里,朋友从远方到来。我们坐在黑夜里,听了一夜的尤利西斯……
1
细小的清香从杜鹃花瓣上升起,像细细的、粉碎的月亮。黄昏正在来临,我目睹它的来临如你的来临。远方的风与尘土带来了一些别样的东西,让这一天不同于以往的每一天,让这一刻不同于以往的每一刻。
黑夜在母腹般的房屋内部升起,音乐在母腹般的房屋内部升起。我们静坐在此,一言不发,像两片相同的叶子。
2
烛光是一把脆弱的镰刀,割碎黑夜的穗子。月亮和星子在窗外升起来,孤单的路灯底下走过孤单的行人。
我的手指触摸到音乐的边缘。它闭合着自己的内核,一旦打开便荡然无存。
3
这是我最爱的音乐。我说。它那么美好,又那么脆弱。它让我想起了芦苇、露水、河流、无法割舍的无奈……
他不为所动。听到第七节,他说,音乐十分清澈。在水边的树林里,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只是一个背影。
4
“我听到了脆弱,一种太过美好的脆弱,根本不能去碰触的美,无法停留也无法把握的美。”
“这脆弱像我自己的脆弱,你看到的背影是我的背影。我站在河边,站在芦苇丛中,被雾气弥漫……”
“芦苇太过脆弱了……”
“脆弱只是一种生存策略。我因怀抱脆弱而生存。”
“我听到了宿命,让我心中压抑,最初的调子像阴影始终无法摆脱。”
“无论你走多远,它总是将你带回原地。这是命运沉落于其中的悲哀。可这脆弱的呼吸一直不肯放弃……”
“你听!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更世故、更深沉也更残酷。他是从另一个出口而来,向她宣告挣扎的徒劳……”
5
低沉的乐音中,他给我讲起了一个故事,一个诡魅的故事。
前面的结构跟大多数鬼故事类同:一个赶路的书生,在天黑时投宿于一座古庙,庙里有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和一位年长的老先生。故事从这里开始分岔。
少女住在书生的隔壁。整个夜晚,她都在悲哀哭泣。书生听到老先生不断地劝说她:“都已经这样了……都已经这样了……”
第二天,书生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坟地上。
他说,如果他出现在这片音乐中,那么,他将是那个残酷的声音,那个“都已经这样了的”的声音。
6
每个人的死亡都将带走我的一点生命,也包括你的。每个人的死亡都将归于到所有的死亡之中,像水归于水。每个人的死亡都将是死,上升为大地的黑暗,在铁线莲的馨香里四面合围。
7
“死亡已经不是我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那么,你面临的问题是什么?或者说,你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我并不在逃避,而只是想证明、想解决问题。”
“你是在逃避,或许,你逃避的正是你的本质……你听,那脆弱的声音一直没有放弃,它就存在于脆弱当中,脆弱就是它的存在方式,它的本质。”
“我的本质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你只是通过逃避的方式在寻找,用逃避来确立四面合围的边界。一旦打开便荡然无存。你可以从火中取到火,从空虚中得到空虚,却不可能从内部得到内部。”
8
一把刀意味着所有的刀,一把刀的功能具有所有刀的功能。它扎入、破坏、完成。
“我曾经在枕头下每晚都放着一把刀。每天,我用它来割伤肢体,只是为了证明存在,为了寻求存在的依据。世界来自疼痛,一切向血结集。”
“我害怕所有的刀,我害怕所有的锋利之物,我害怕自己去完成刀的属性的强烈冲动。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把刀藏了起来,像托尔斯泰藏起他的猎枪。”
“现在我不会如此了。现在我要证明另外一些东西。”
“可为什么要证明呢?证明正是你的一大误区,一大陷阱。存在本身是超验的。你只是重复了你已有的,而没有带来任何新的东西。”
9
静默蔓延在我们之间。玻璃杯自下而上散发着酒气。在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牺牲的,是葡萄。
酒,这烈士的儿子。
10
“如果在水边,有一座简陋的木屋,在其中倾听这样的音乐,我不会厌倦。”
“那就去瓦尔登湖吧。像没脑子的梭罗一样。”
“现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平静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生之前与死之后都是平静,彻底而决然的平静。生命是两种永恒的平静之间唯一的跳动,为何还要苦苦寻求平静?当一切寂灭,将一切皆黑。”
“……也许是我敏感、脆弱、害怕伤害……”
“你不觉得伤害带来的痛苦才是生命的边界吗?否则生命将扁平如纸。痛苦意味着在虚无中进行自我辩认、拓广生命疆域所付出的代价。”
“然而,我仍然害怕自己受伤害……”
“其实,你对伤害的恐惧超过了伤害本身带来的伤害。每个人对伤害都将有本能的承受力,将建立起防御机制,令个体逐渐丧失对真实情感的分辨力。只要这一机制没有出现断裂,那么,伤害永远不会将你彻底淹没。”
11
尤利西斯的凝望进入第17节。劝谕的、世俗的声音已多次重现,并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而那个脆弱的声音还活着。
“我也害怕受伤,但我知道伤害并不能毁灭我。我会在这伤害里获得满足——它挤开了四壁合围的虚无,为我的生命争取到更多一点的空间。我能如此,仅仅因为我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