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绝不是“可有可无”
9/10
这些年来，戴佩妮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为她充沛的才气、创作的力度和表达的能量而持续折服的歌手，不光仅限于在华语区。自从化身为佛跳墙乐团的主唱开始，我们才清晰认识到，她都像执行着角色设计一样，将那些为她在街头巷尾拓展出知名度的芭乐以及更为主流与温和之作，颇为识趣地留给了“戴佩妮”这个名号（品牌），而转身在佛跳墙的作品里，才释放出更为夸张、暴烈、多变和锐利的人格。
也不是“戴佩妮”没有过如佛跳墙一般抨击现实或探讨爱情之外话题的歌曲。上一张中的同名主打歌《贼》、《臭小孩》和再之前的《吹哔哔》就泻出过对于网络言论暴力、虐待儿童以及别人对待自己看法等方面的不满；而《野蔷薇》、《骆驼》、《看见听见》和《Never》等歌曲尽管在文本上指向爱情，但却已经采纳摇滚的硬核手段去强化口吻和增推情感。
而《BJ肆》这张新专辑，则是通过六人合力，将她思想的广度、高度和深度，与伸向摇滚的极端化触角结合之后，锻造出的华语地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杰作。感谢他们让我领略到摇滚原来在可听性、文本性、丰富性和迷人度等各个层面都有这样的新天地。最难得的，它不以为然地甩掉了情爱的辔绳，通篇遍布针对自我、人和人、人和社会关系的反省，激烈却讲道理，有敏锐的观察也不缺硬气的态度，在粗粝之中蕴含细节的精心，以至于听了七八遍的我依然不断在品味和沉思。
十首新曲，各有各的出色，毫无冷场充数之嫌。例如奠定基调的《Sad Sad Song》一出场就揭露人际关系间的打压和排挤，以及对轻易为他人扣上“异类”定义的抗议。密集的吉他演奏从第一个音起就营造了略带荒凉却富含故事性的背景，指尖换弦时摩擦的声音，连同之后加入的镲片的轻点，都夯实了此曲的细节度和真实感。令人欲罢不能的编曲一边麻利地推进一边渲染出异域色彩，直至最后人声退去后达到了顶点。长达一分多钟的器乐演奏堪称高招，电吉他终于摇身一变成叙事重点，顺利承接下一首曲目之余也给听众以自由而张扬的畅想。而这首歌尽管词曲的完成度略低，但用来开篇恰好能释出不会过度排山倒海的能量。
而《苍蝇》理应该处于最为抓耳的地位。不消10秒钟，前奏就架设起了极具科幻感的场景，宛如主人公在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置身实验室，钢琴、鼓声和电吉他悉数退至真空环境中的失真，稍后才在鼓点的两轮重力敲击中被彻底震醒。原来叙述主体是一只苍蝇，厨余、垃圾、大衣、鱼骨、臭气、尸体、蚂蚁…… 谁在叹气、谁在冲动、谁在搅和、谁在自找麻烦、谁在制造骗局…… 世间在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生灵面前，仿佛尽收眼底。“满目疮痍”，“满屋苍蝇”——苍蝇既跻身于观察者之列，见证着一切诡计和腐臭，也同时是造成疮痍的对象，等待一场骤雨将表象冲刷个水落石出。以极小见繁而恶的大，此曲在歌词方面已然高人一等。而从音乐角度，摇滚披上了实验性的外衣，尤其是第二遍主歌部分的电吉他旋律，重复着短促的riff，当真像依着圆形的线条在打转。而几次出入的钢琴抓住了那种细微的扭曲感，特别是尾奏的旋律，接过了吉他乖张的接力棒，完成了这出不和谐的“变形记”。
十首歌曲，在让情绪倾泻而出的同时，不易的是组成了合理的篇章，高低错落，应答有度。如开头四首就能被视作第一部分，既开场作之后，主打曲《关你屁事》毫不顾忌地对各色恶行炮轰出强力反击；《自寻烦恼》讲的是对方（不一定指恋爱对象）自私而冷漠，于是自我便决定开始对其看轻；而《刺眼》进一步抒发心意，捍卫了为坚持追求而飞蛾扑火的决心。可以说，这个部分里已经凸显了这张编排的思路：在每个小段落里，先呈现问题，再进行自我抒发和辩护，并且始终遵循“从外界到内部”的顺序。
《没人在听》把《刺眼》仅在后半部分的加速几乎扩充到歌曲全篇，在开始半分钟后便飙出了不歇爆燃的Grunge力道，极尽酣畅淋漓之能事，犀利指出了人类交流时的隔阂和尊重缺位。而其后的《Hold On》则为全专唯一一段较为松弛的间歇，到后半部分的加剧之前，都以冷峻的器乐演奏搭配佩妮慵懒、怡然而沉醉的嗓音，欢欣地号召着自我去相信和放松自己。这两首也一放一收，形成对答。
到了最后一部分，《苍蝇》转换了叙述视角以曝光人世乱象，不愧是极具调度技巧的调整。而《无名氏》提及了一个新困境：人对于自己被恶意攻击却逃脱不了的自我麻醉。这首歌与众不同的设置或许是在于副歌后的念白式演唱，以气泡音拟造的机械、无聊而虚弱的境地。此外，在末梢，电吉他合着人声旋律一路携手，扬起了一个长音拉花并倏地收尾，像开关那样一举关闭了这个“烦躁”的章节。接下来，《意识到》阐述的是在追寻的半路上对于前方可能是海市蜃楼的察觉，然而依然决定向前的意志。也许是为了带出那股潇洒，只有3分14秒的曲子从一开头就加速，结尾得也极干脆，像一股来去迅疾的浪潮，并且弥漫着一往直前的公路感（顺便说，《看见听见》也极易令人捕捉到这股感觉，并且采用顶针手法来撰写主歌歌词，真是极秒）。经过前一首的“踩油门”，减速下来的《可有可无》最后为专辑淡出真是再适合不过，说出了对过往的反省和看淡，但在过门桥段的歌词加强了力度，表明别让伤痛将自己掣肘，并在结尾两句立下还击的宣言。
我一直无法想象，新婚没多久的佩妮竟能如此从现实生活中的幸福跳脱出来，保持住了清醒的理智和纯然的赤诚，一次次更上一层楼地朝着人和人的复杂阴暗面刺击过去，并在《BJ肆》里把音乐品质提升到了这般高度。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她在《没人在听》里贡献了职业生涯中最好的vocal表现（没有“之一”），D5强声质量出奇高，饱满而坚实到令我惊诧。不过要说专辑唯一可加强之处，便是旋律的难度和歌词的精致度尚未到至善的境界。当然，我深知自己在吹毛求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