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被母亲的最后一声尖叫谴责了
（White Ward《Love Exchange Failure》）
《Love Exchange Failure》最后两小节唱道：
“受害者永远无辜/杀手永远无眠/我全部的眼泪将我推进/一片不仁之地//我把软弱委托与你/然后为暴政唱诗/指甲深入你心胸里/祝福你一切顺利”。
这是诗，如果能在现场闭着眼听人把这些词句唱出来，我会对这人心生友情。
方方说这张专辑“长歌当哭”，准确。钢琴，萨克斯，偶尔的爵士乐句，黑金属的音墙，时而歌咏时而嘶吼的人类嗓音，就这么荒谬地咬合成了一段都市黑暗恋曲，恋恋的不是你我他她，恋恋的是失落的圣经、失效的都市丛林、前一秒死下一秒生的自毁倾向，恋恋的是不可饶恕的自作孽因其在大多时间中系普通人民最为可靠之掩体，所以恋恋的其实还是你是我也是他她，我们都sinful极了。
“Cursed shall be the fruit of your body”（Shelter）被诅咒的将是你身体的果实，读到这句，很难不想到《圣经》里那种居高临下又充满忏悔感的教会语气，果然，夹在中间的第四首《Shelter》，平静，寂灭，承上启下，像一个处在贤者时间的神父，这首歌歌词改编自《申命记》——“提醒我们要谨守摩西教导的敬虔生活原则，爱神爱人，让我们能过着得胜的生活。”——于是White Ward在歌词下附注说，这一套，是西方文化的基础，它“将这个世界分为好与坏，使我们无法理解事物的复杂性。”这样的先引用后操翻的幽默，在一些具体的歌词中也有所显现——“当有人从自己中跑出去/总是因他们想省时间/但他们反而犯了老毛病/满怀激情，他们去犯了罪”（Love Exchange Failure）；“不必犯罪/只需凝视/必须凝视并认出犯下暴行的新方法//背叛我”（Dead Heart Confession）；“我们全被诅咒了，包括你的祈祷”（ Surfaces And Depths）。
一组高频词语是Dismay、Curse、Death、Doom等等，它们都指向“Failure”——物与物、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一种。树木可以让树木沮丧，圣徒可以诅咒圣徒，你想要“获得”成功这一最虚无却最普世的古典shit但你最终失败；凡此种种。你可以粗暴地将之归为悲观主义，也可以进一步把悲观肢解为慈悲的观照或者对普遍悲哀的观照，又或许是别的更轻盈的解读。
“感受死亡激起的快感”（Dead Heart Confession）引出再一组高频词语是Treasure、Pleasure等等，它们都指向“Exchange”，交换，交易，快感的交易，货币的交易——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一种。人获得吹飞一种植物的躯体的快感，蒲公英就广布其种，人与人的交易，我就简直不想说了，有些时候人们之间只有交易，就算各自根本都没什么可换的了，也还是放不下架子，就没打算真诚。“See what is done behind your pleasure / You'll never get the final treasure”（Surfaces And Depths）看你的快感背后是什么在作祟，那些终极的宝藏，你啥也捞不着。“Permanent pleasures are denied / Useless treasures — not a reason to fight”（Uncanny Delusions），永久的快感是扯，没用的价值，屁用没有的宝藏们，不值得为之奋斗。交易终止。但交易并不会终止。
剩最后一组关键词，Forsake，Fathers、Mothers，都指向“Love”——物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一种。“父亲犯下的罪行牵绊我们”、“这些牵绊把你撕裂”、“我们都被母亲的最后一声尖叫谴责了”，以及那不断出现的Forsake，背叛。以爱之名到底有多恐怖。爱到底有多黑暗。
在我看来，White Ward《Love Exchange Failure》 就讲了这么三种关系，它们在城市这个极端无聊且丰富极端雅致又粗暴的时空（不只是空间）里盘根错节，于是那些优雅甚至有些温暖得古典的声音（钢琴、萨克斯），就与又压抑又病态的黑金属音色构成戏剧张力。
终曲《Uncanny Delusions》把这种三组词推向了极致，前几分钟抒情地唱“沉静的影开始喊叫”，唱“北风带不来缓解/西方沙漠不让你呼吸/东方的星不再引路/南部沼泽在哀悼中流血”，四面楚歌。后面哭腔般的黑嗓唱“三重太阳带来更少光亮”——这三组词不会被真的领会，外交辞令在严肃杂耍，社交套路在花式舞蹈，词语兀自沉沦，启示不再，圣光难以为继，啧啧，我们的生活真奇妙，啧啧，“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整张专辑人声最早出现的位置是首曲《Love Exchange Failure》的3分48秒，在安静的前奏结束后，几声充满本能意味的哭喊，别样的动人。而整张专辑最最结尾的唱词，出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Newborn，但定睛看发现是“Disfiguring the newborn mind”，毁容那新生的心神。毁呗，简直像个恶趣味的笑话，我们又被幽了一默。
听完整张专辑的后我认真地闭了一会儿眼，怎么说呢，能让人关掉一种感官去聆听，它的力量就多多少少是身体的，而不只是所谓的精神食粮。七首歌一个小时又七分钟，任何的爆炸或者激烈撕扯的情绪也好思绪也罢，都在理性和感性的暧昧点被沉缓地列出，一条长龍，盘踞云中，抖一抖身子就是铜汞金铂镭铁，白昼沸腾，静下来的呼吸吐纳也隐隐含雷声。我想到余华一篇叫作《空中爆炸》的小说里，那个叫作空中爆炸的游戏，我曾下意识将它与那支后摇乐队Explosion In the Sky联想起来，但此刻它最贴合《Love Exchange Failure》——
“我们将一个喝空了的酒瓶扔向天空，然后又将另一个空酒瓶扔上去，让两个酒瓶在空中相撞，在空中破碎，让碎玻璃像冰雹一样掉下来。我们把这种游戏叫做空中爆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