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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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媒体评价也好,我的评价也好,对于这张专辑而言都是过誉的。Lana,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专辑同名曲中描述的“Your poetry’s bad and you blame the news”更像是她自己。但是,这张专辑只是她“做自己”的其中一张专辑,却在时代大环境中大放异彩,被赋上了不一样的特殊意义。
我们不得不说,Lana写词能力并不十分优秀。相比于Bob Dylan这种能老练借鉴前人文本并附上自己创作的新生命力的能力,她的功底就要拙劣了许多。像“Self-loathing poet, resident Laurel Canyon, know-it-all”或是“24/7 Sylvia Plath”这样有些不明所以的拼接文本依旧是她的硬伤。而“I'll pick up all of your folks and all of your Rolling Stones”、“To the House of the Holy, smokin' on them cigarettes”、“All the ladies of the canyon”这类明显的致敬也是歌曲中的常客。尽管Lana的借鉴手法显得有些刻意,但这可能只有Bob Dylan千分之一功力的能力已是难能可贵。奇妙的是,这些在过去无比拙劣的拼接和诸多冗长的致敬在这张专辑中并不显赘余,反而给专辑增添了一股“意识流”般虚假的梦幻美,而“虚”与“实”,恰好是这张专辑构成的重要元素之二。
“借鉴”的拙劣并不代表Lana是不会写词的人,在《Mariners Apartment Complex》中,她贡献出了“You lose your way just take my hand, You’re lost at sea then I’ll command your boat to me again”这一金句;而在《The greatest》中最后的一句“Oh the lifestream’s almost on”亦给歌曲的意境添上了神来一笔这些更证明她不是一个不会写词的人。
当然,Lana最突出的能力还是在于作曲上。她太清楚如何感染听众的情绪了,即使整张专辑她不唱一字,单是曲就可以成为一完美的散文诗,这一点在Jack Antonoff协力的器乐编排下显得越发闪耀:《Norman Fucking Rockwell》中只简单钢琴一下点出了“blue”的情绪,副歌部分“燃”起的小提琴则将这种清冷的情绪更深刻地反衬出来,长笛更好似女性哀鸣;《Venice Bitch》中一段即兴riff立刻让一股盛夏“醉生梦死”之感在专辑中蔓延开;《California》中右声道隐约的竖琴宛如智者一语道破了疯狂背后现实的空虚;《The greatest》里错落的鼓点和低吟的萨克斯更是一首挽歌,歌曲末尾逐渐清晰的钢琴则一面煽情另一面承接了下一首《Bartender》,让这情绪更加连续。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说到这张专辑被如此盛誉的原因。要谈到这一点,首先要回顾专辑的创作背景:首先这是一张回顾了60s前卫摇滚和迷幻摇滚的专辑,更是致敬Joni Mitchell《Ladies of The Canyon》以及《Blue》的作品。Joni Mitchell在两张专辑发行的时间期间(1970-1971)因为对当时社会运动虚假的成功而心灰意冷,选择逃离美国,去往欧洲游历(也正是这次经历促成了《Blue》中代表家国之思的名曲《California》的诞生)。而标题的Norman Rockwell是描绘“美国梦”和所谓“黄金年代”的著名画家,这里一个“Fucking”的讽刺意味不免油然而生。我毫不怀疑,Lana的灵感是以《Ladies of The Canyon》中天真烂漫的口吻去描绘《Blue》中这份淡淡的家国之思,借以讽刺虚幻“美国梦”的当下社会。那么,这张专辑究竟讲了什么呢?
上文说过,构成这张专辑的要素之二是“虚”与“实”,我们不妨回到专辑的开头。同名曲中,我们看到一个狂妄自大、无知且幼稚的恋人形象。他们的感情似乎仅仅通过床笫之欢而传达,但歌曲中女人的“blue”确实实打实贯穿全曲,乃至全专的,这不免让人感受到这份“美好爱情”的虚假性。《Mariners Apartment Complex》中这一金句“You lose your way just take my hand, You’re lost at sea then I’ll command your boat to me again”也是在频频暗示,专辑中的男性形象被某种情结控制,迷失了本心,而Lana此刻才是那个好像看透了一切的人。到了《Venice Bitch》,梦幻泡影般的夏日欢愉正式揭开了帷幕,并在专辑的进度下逐渐递增。
到这里似乎听众还只能随着音乐陶醉,而《Doin' Time》则曲风一转,竖琴和突然变化的吉他音色让人心中隐约有了些许不安。嗯?似乎不太对劲。接着是《Love Song》中亦可从反面解释的对恋人苦苦的哀求留下、《Cinnamon Girl》中渐显的叹惋,到了《How To Disappear》,仿佛标题就可以解答听众心中的一丝疑惑。此时专辑的主题也逐渐浮上水面:虚假的盛夏、爱情、美好的生活,而真实的却是社会的动荡、男性的猖獗、清醒的人们越发渴望隐世的想法。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那些以往做作的拼接和借鉴在这张专辑中毫不违和,因为不论本意为何,这些借来的“假把式”拼成的歌曲贯彻的美学正巧是对当下生活“畸形”的莫大讽刺。
这份虚实相衬的讽刺在《California》中达到了第一次高潮—这首歌曲无疑是致敬了Joni的《California》,歌曲中Lana的友人亦不满于对社会现状的失望而逃离美国,Lana则更像是一个劝诫者,“You don’t ever have to be stronger than you really are”她虚构了一张盛大的、迎接朋友归来的派对,which醉生梦死、彻夜不休。然而这一切终究是虚惘的,这场幻想的疯狂终究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打碎。《California》的了不起在于虚构了一场狂欢,但却真实写出了派对后的空虚,这宛如一榔头打在了Lana的脑门上,她此刻也终于完全清醒:即使是专辑前半段她已摆出了一副对现实透彻审视的样子,实际上她也依旧身陷囹圄。比起消极出世的友人,她这种片面看待社会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没有人能够真正看清社会的复杂性,或许是这首歌真正想要表达的。
专辑的最后,核心骨架也从《The greatest》开始逐渐由吉他转变成了钢琴。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对时事蜻蜓点水的描述和摇头叹息,再到《Bartender》中对Joni Mitchell的呼应和“酒保”这一代表了往日的经典意象,琴键相连的几首Ballad将盛夏气息急转直下。到了《Happiness is a butterfly》,夏日过去,梦醒时分,泡影幻灭。幸福是我们梦中永远抓不住的那只蝴蝶,那么,究竟是我们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我们呢?是我们渴望去获得幸福还是幸福在等待我们呢?是我们造就了往昔的辉煌还是往昔的辉煌塑造了我们这一群人呢?这物是人非究竟是谁的过错?或许谁都没有错,这破灭而悲观的宿命论之美正与“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处。
从LA离开隐居月桂谷,再从月桂谷回到LA感概世事无常,Lana这张专辑写尽了她几年间的人生感悟。而对于时事的评论和隐晦地对社会的反思则让这张专辑充满了人文关怀。尽管这张专辑本身并没有点明什么大道理,但不同于《Lust For Life》的假大空,Lana用自己的狭小视野填满了这张专辑。是的,没有人不喜欢“黄金年代”,没有人不喜欢民权运动、女权运动下社会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当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社会进步也充斥了假象。意识到这一点的Lana用自己哀婉的歌调唱出了我们不曾明白的道理。正如庄子追求的“无待”人生,Lana学会了及时而行乐,学会了Joni那份“纵然世界不如人意,但人生还是要愉快走下去”的豁达,而更多的是,Turn On, Turn In, Drop Out(审视内心、关注社会、退出世俗)。这份有限的豁达潇洒自由背后却是无限的悲哀。当然,这张专辑远不及道家思想的深邃,但这一点皮毛的感悟也足以让我们“管中窥豹”,让我们得以在这混乱的时代学会如何好好生活。或许这才是这张专辑的内涵吧。
正如同《Donna Donna》作为一首古朴的民谣,其意象被犹太民族赋予了苦难的象征意义,因而闻名于世一般。《Norman Fucking Rockwell!》本不是一张有深邃内涵的专辑,但Lana在这特殊的年代,对于自我和社会关系的探索让这张专辑的主旨与道家思想、与前辈的智慧相通。这使得无数听众从这张专辑中看到了自我,看到了亚文化青年们面对社会的抗争与对自我定位的思考,从而让专辑具有了无限的普世价值。作为一个亚文化青年,我们又何尝不是像Lana一样用借来的词藻蹩脚地审视着自己与社会,找寻生活的意义与价值呢?专辑的尾曲也是最让我有共鸣的一首歌,这“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for a woman like me to have, but I have it.”宛如千百个自己在深渊中呼喊。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莫过于此—Lana Del Rey在这10s的末尾贡献了一张堪称了不起的,具有时代意义的大作。或许无数年后,这张专辑真的会被后世称为“The Next Best American Record”吧。这不是过誉、这恰好是听众(特别是亚文化青年)对于这张专辑最完美的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