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詞是一劑強心針
近日拜讀沈旭暉教授的論文《後物質少年時代:他們激進嗎?》,心有戚戚,有感代際溝通之艱難,難在它建基於牢不可破的成見。
在西方文明世界及其影響過的土地上,有一代人仍沉湎於自己篳路藍縷的奮鬥史,受益於二戰後世界新秩序而成為既得利益者,自覺安居樂業、有閒去去旅遊、吃喝玩樂便是自由;另一代人生於安穩年代,即沈教授所言之「後物質時代」,無論在過去還是可見的將來,都沒有挨餓受凍的風險,正是「倉廩實而知禮節」——他們認為,推動建立符合現代文明的公民社會、思考並追求更高價值,才是自由,甚至不惜就義明志,不以為忤。
仔細想想,這代際矛盾不就是小學生都懂的孟子的義利之辨嗎?所欲有甚於生故不苟得,所惡有甚於死故患有所不辟。難道孟子與一輩人有代溝,與另一輩人就沒代溝嗎?因此我以為,造成價值隔閡的,不是表面上看到的時間和地理,而是閱歷。走過的路、讀過的書各異,人生信條也就不同了。在「戀智癖」蔚然成風之今日,雞賊和心機也是可拿來自詡成智慧的,你反過頭跟別人談「鄉為身死而不受」,恐怕只惹人訕笑——這個人,不見得是你的長輩,peer pressure才是最要命的。
何謂自由,前人之述備矣。十九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被奉為自由主義的始祖,他在其著作《論自由》(On Liberty)中寫過:「唯一名副其實的自由,是我們用自己方式追求屬於我們的好處,同時不阻礙人們取得這種自由的努力。容忍別人按自己認為好的方式生活,相比起強迫人人都按照誰認為好的方式去生活,人類會受益更多」。他也寫過:「如果對方使我們不高興,我們可以表示厭惡,可以如躲避一個討厭的東西一樣躲避他,但我們不會因此感到有使命,將對方的生活弄得不舒服。」他又寫過:「我們要提防的是,社會用行政處罰以外的手法,私自將其觀念和行事準則加諸異見者,束縛一切與其不協調的個性發展方式,甚至阻礙個性的形成,藉此迫使一切事務都以它的模型為準,剪裁成它理想的趨勢。」
然而,John Mill卻從不說跳廣場舞是一種自由,也沒說支付寶刷臉支付是一種自由。許多人對自由的理解,正是跳舞購物旅行,這些成見似乎都與莊子的思維一脈相承,而莊子無論多「逍遙」,都是建基於無視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去過活的消極自由。然則,何謂積極自由?簡單來說,就是你目睹今日有人受害,泛起同理心,想到有朝一日有可能輪到自己受害,繼而為其他人發聲,爭別人的個人自由。百二年前戊戌六君子行刑現場,圍觀百姓嗑著瓜子無不逍遙,對義士不是哀矜勿喜,而是拍掌叫好,還向劊子手扔賞錢,對有司平定亂黨之壯舉趨之若鶩,彷彿公開支持清廷就真可與危險隔絕,結果正中曹雪芹語「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但是無論如何,對於殉道,我始終尊重卻懷疑。誠如魯迅在他的演講《娜拉走後怎樣》所言,「這犧牲的適意是屬於自己的,與志士們所謂為社會者無涉……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鬥」。你犧牲了,自我完滿了,戲終人散而詮釋權卻歸於觀眾——他們無異於觀賞牛羊就死地,最後寫劇評的出來了,給哪個文青借為素材寫什麼《雅舍小品》也未可知。
最近歌手林二汶發一首歌《最後的信仰》,勸人勿殉道,林夕填詞。這首歌甫出,即引起嘩然,在Youtube林二汶的頻道發佈的MV下,許多網友留言聽哭了,稱夕爺的詞是一支強心針。更大的驚喜,是作曲者藍奕邦在其社交平台坦承,這首歌不是林夕近作,而是去年秋天就寫好了。真是應了林夕那句話:每份詞都有它的命數。
A1寫什麼都會變,燈有一天會破滅,心有一天會撕裂,但存於人心的愛不會變;想不到冰有一天會變熱,更想不到糖有一天會苦澀——不要惶恐,沒關係的,它們出乎你的意料變態了,你可以選擇不跟著它們變態。
C1說到無論如何批判現實,都難以對世界發生改變。你自覺足夠克制,比法國黃背心還溫柔,但也不保證得到溫柔的對待,就像詞人在《快高長大》(汪晨蕊唱)寫的「現在做人純似綿羊/也不保證被鐘意」、「現在馴服/也未見得真可惹人鐘意」。物理上的血肉可以崩壞,但心理上的骨氣卻無法被人活埋,所以若想「打妖怪」,先要學會成為「人」,不要令自己被妖怪同化,也不要放棄做人——於是本段末句便來了暖心的一擊「首先祝你心理愉快」。
B1段詞人開始施以物理治療,患者首先跟著做頭部運動——「抬頭尚有天空敲不碎/埋頭尚有智慧思想他人難偷取」,亂世中規則可以打破,但被天空是無法破壞的,你所學的知識和獨立思考能力無人能偷走,一時感到的軟弱無力,不正是彰顯你一路堅忍的證據嗎?搶匪也許可以搶走你的金錢和尊嚴,但他們搶不去你腦裡的信仰,說不定搶匪色厲內荏,此刻比你還要畏懼。因此,想要保住這副無邪的軀體,就用好好活著來做證明。
A2段講到,打每場仗都有可能戰敗、被俘虜,但別出賣良知和尊嚴,因為從來沒人可以用這種方法逃出魔界、完善自己。
C2是令人動容的一段,首句寫到「鬥命長/多出街」詞人寫的是要與魔鬼比拼生命的長度,切勿輕生,「多出街」本來只是勸人外向,孰料時代卻賦予了「出街」更深的意義。即使有朝一日遇上怪物都不大驚小怪,心態一以貫之,用平常心對待無常。「無論鐵路會崩壞/方向未會被活埋」,原來詞人只是藉物理的鐵路談心理的方向,孰料時代又賦予了「鐵路」更深的意義。末句「殘夢歸於烏有/還有這心態/信最後善良留在世界」,詞人將「殘夢」也歸類到易碎易變態的物理一方,誰說夢想一定會實現?誰說夢想不會失去?誰說夢想不會背叛自己?這似乎是最糟糕的情況了,連對「夢想」的信任也破產了以後,還有什麼希望呢?詞人說,還有心態——也即對付厄運的信仰,時代無論再壞也不要動搖對善良的信任。
B2稍改了B1的詞,再挖出更多的病症。比如,你對自己無能為力痛恨不已,怎麼辦?詞人說,你的無能為力不該痛恨,「無能為力」的感覺沒有任何錯,無須逃避。當歌曲行進到下句「只需要死不去/流淚都必須喝水」,傷心歸傷心,哭到渴了還是要記得喝水保住性命。末句「信未來死不去/仍舊有你我戰鬥的生趣」,有人說聽到盧凱彤的歌聲,令人感動,此處在MV中林二汶確實停下來扭過頭,彷彿在聽旁邊哪位歌手在唱一樣,也不知是唱片公司找人模仿Ellen唱,還是用軟件造的聲音。本句道出除了有對善良的信仰,還有對未來的信仰,只要有未來,不求死,戰鬥依然充滿生趣。
曲終,轉念一想,不死又可以得到多少尊嚴?不禁悲從中來。
忽而想起了劉慈欣的《流浪地球》。劉慈欣先生想藉其作品推崇著「讓一部分人先活起來」的價值,而劉先生初心是,大難臨頭,通過精準數學運算,得出結論:先果斷殺死地球上一半人,讓剩下的一半人苟全性命,延續人類文明,讓未來的人也知道世上有過莎士比亞、歌德和愛因斯坦。聽,犧牲一部分人來成全另一部分人,多耳熟能詳的偉論。
其實,莎士比亞、歌德和愛因斯坦都不能代表人類文明,這些不過是同情、包容、尊重、關愛之下的副產品。不談人性,哪裡還有人類文明?恐怕,孟子的由是則生而有不用、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才稱得上文明。
身死而不受?人命都沒了,怎麼居然還稱得上人類文明?這也許是劉先生這類理科生一輩子都想不通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