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璧 此心安处

前不久程璧看了电影《布鲁克林》,讲一个爱尔兰的女孩离开家乡去美国闯荡,她所经历的工作、恋爱以及内心的变化。程璧从这个女孩的成长历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从山东安逸的小城走出,到北京求学,北大毕业后又到东京工作,因为做音乐常常往返于北京、东京两地,对大城市的向往和对故乡的留恋,是同样背井离乡的程璧能够感同身受的。
电影最后打出一句字幕,“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特别打动她。这几年程璧一直在思考类似的问题: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非得要过奔波的、寄居他乡的生活吗?这部电影给了她一个答案,家乡的心安只是一个短期的休假式的心安,一个人真正的安宁应该往外部的世界去寻找。“在哪里心安,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1、
2014年,程璧唱着用诗歌改编的民谣走入大众视野,声音里的沉静、温婉、诗意,让她很快成为年轻的民谣歌手中独特的女声代表。她喜欢创作,必不可少的是独处的时间。喜欢的装束是棉布裙子,搭配着草帽和手提篮。头发很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个取景框,善于捕捉生活里的细节。她拍下夏天炎热城市上空的云,杯子里清凉的冰橙汁,还未成熟的青柿子和青栗子,书,新鲜蔬果,还有自己手作的食物。用她的爱用机sony a7III,“拍出来原片就能用”。
三年前她从北京搬回了东京生活,她不是一个以工作为中心的人,她发现北京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每天忙着和人见面聊事情,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反复接受采访,组建巡演团队,和乐手、录音师沟通,排练……那是一座奋斗的城市,每个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去实现自己,但程璧需要一个平衡。
她的平衡点是既要有事业,也要有生活。“如果没有生活,我的事业,只不过是不断地重复过去的工作。”
2017年,在做完《早生的铃虫》这张专辑一年之后,她把创作和生活几乎又搬回了东京。日子开始变得轻松自在,平时把工作做完,她便在东京到处溜达、散步。
她会做饭,做得最多的是故乡吃食,尤其爱做一种山东特有的饺子,冬瓜猪肉烫面蒸饺。“用热水和面,这样做出来的面是松软的,冬瓜又是多汁的蔬菜,蒸完之后非常的鲜嫩多汁。”有的时候她也会做麻辣香锅、水煮鱼、炖排骨,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吃。
不忙的时候她会回山东爸妈家,那是一栋带院子的三层小楼,院子周围都种上了蔷薇花和各种蔬菜。今年春天的时候程璧回去了一趟,正好赶上大蒜收获的季节,她和爸爸一起把大蒜收了,用蒜叶捆成一把一把,回家可以捣碎拌麻酱汁儿,或者剁成蒜末放进各种汤提味,而对于土生土长的山东人来说,整个生吃也是程璧的天然技能。
她特别享受这种回到爸妈身边做小孩的状态,可以暂时忘掉自己是一个成年人,没有任何的不安。不需要去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未来工作会怎么样。“很神奇,回到他们身边什么都可以不用想。”那次回家她待了差不多两个月,为了新专辑又回到了东京。
新专辑将在八月末推出,从早先发布的两首新歌来看,仍是诗歌唱的民谣。程璧清楚地知道,她做的音乐大众接受度比较窄,但那是她真正想做的事,她喜欢这些,并对流行的东西不感兴趣。
她并非音乐专业出身,在北大学的是日语,专职做音乐之前她在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的设计研究所工作。下决心把创作全部搬到东京的时候,她便确定,哪怕音乐不能养活自己,她还有外语技能。
8月夏末的东京,程璧在黄昏时分去河边观看一年一度的花火大会。人们盛装出行,席地而坐。天色渐暗,她问自己,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对这转瞬即逝的火花那么着迷。她在微博写下这样一段话:“为什么依然对朝开暮落的花草那么倾心。为什么对目光澄澈曾路过我生命的人念念不忘。为什么对生命和时间的流逝还充满浪漫幻想。为什么一点点读取世界的复杂和人性的真相后,还想努力以温柔和诗意来书写此后的日常。”
她的微博常怀生活中的微小体察和与之延展的反思,她把这样的生活称之为“创作型的生活”,它“必然需要”。她想要成为长线的创作者,像她喜欢的音乐家坂本龙一,日本人生活在纽约,仍然坚持每年一张专辑的创作体量。她认为远离自己熟悉的环境,会放大自己的感官和情绪,更容易有创作灵感。
这两年程璧觉得自己回到相对平静的心态。有真实妥帖的日常,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她不在意因此而流失一些听众,相信“一切都是作品说话”。她希望随着年龄不断丰富自己,而不是一时的被大家注意到。
2、
《然后,我拥抱你》是程璧新专辑发布的第一首歌,她邀请了莫西子诗为她编曲,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合作,四年前,莫西子诗曾为程璧的专辑《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担纲制作人。
与以往不同,这次程璧自己做整张专辑的制作人,这对她来讲是一次新的尝试。经过这些年的积累,在和他人的合作中程璧得到了很多的启发和学习,而这一次她决定要回到自己的把控和审美。
莫西子诗发现,程璧在音乐上的见解更成熟和大胆了,以往程璧的作品伴奏以一把简单的吉他为主,但在《然后,我拥抱你》里面用到了大量很重的乐器,比如鼓、bass、电吉他以及小号。“当我把编曲发给她时以为会有很大的意见,结果她很爽快地赞成了。敢于尝试新鲜的元素,觉得她挺勇敢的。”莫西说。
四年前的程璧还不是这样的。录《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这首歌的时候,基于这个歌的气质,莫西子诗想在前面加一长段大提琴的独奏作为引子,这样的话歌曲时间就会特别长,差不多快9分钟了,因为没有过这样的尝试,程璧有些犹豫和担心。直到后面整体的音乐出来,她才和莫西子诗达成一致。
他们经常有作品上的交流。莫西子诗能感受到,这种交流不是建立在工作关系上的,而是朋友间的一种信赖。在担任《我想和你虚度时光》的制作人时,莫西子诗其实只做过一张专辑,还没有什么制作经验,但程璧给予了他充分的信任。
在莫西看来,程璧属于“非常勤恳的音乐人”,创作力特别强。他形容她的音乐像一个邻家姑娘在随意哼唱,随性清新,不用在意它艺术性有多高深,这和她喜欢生活、喜欢美好的事物是有关系的,“她的音乐应该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从第一张专辑开始,程璧的风格一直是淡淡的童谣,一把吉他,一些简单的旋律,一些日常的感受。
程璧自知性格里有童心未泯的部分,表达成人世界或书写社会现实非她所长,“我喜欢的就是用音乐,回到孩子一样的内心,回到刚刚来到世界的这种无知无畏的状态去面对生活。”在早前谈论《早生的铃虫》这张专辑时她曾这样说。
小时候程璧听到的第一首童谣是《摇篮曲》。“月儿静,风儿鸣,树叶遮窗鸣”。这首奶奶唱的童谣,“很温柔”,在程璧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从四岁开始,到上大学前,程璧大多数时候和奶奶相处。奶奶是非常传统的大家闺秀,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喜欢读书看报,甚至自己还写小说。程璧读过她的日记,至今还能背诵日记里的句子,她觉得奶奶的文字“很温和,特别的美好,一定是内心同样美好的一个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天色傍晚的时候,奶奶会搬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开始唱那首《松花江上》。奶奶是东北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到山东,常常用这首歌来表达对故乡的思念。程璧那时候很小,还听不懂奶奶唱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悲伤。这也成了程璧最早对音乐的启蒙。
程璧真正接触到吉他,是上大学之后,她在朋友家听到朋友弹的古典吉他,一下就爱上了。不同于她以往听到的钢弦吉他,古典吉他的尼龙弦,演奏出来的声音非常的细腻、优雅,她第一次发现古典吉他那么好听,第二天就买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
《晴日共剪窗》,是程璧创作的第一首民谣。此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写歌、创作。她报名参加了北大的吉他社,上了补习班,第一节课上老师就说一个和弦也可以写歌,于是在老师的鼓励下,程璧尝试着陆续写出了第一张专辑里的一些歌,《晴日共剪窗》、《你们》、《Loving you》……那时候对于程璧来讲,音乐只是一个爱好,她真正明确音乐创作是她此生要做的事情,是在东京工作之后。
3、
2013年,还在原研哉的设计院工作的程璧,在旅日诗人田原的推荐下,第一次读到北岛的诗歌《一切》,于是有了创作冲动,很快便把谱子写了。几个月后,适逢北岛来东京,在田原教书的大学讲学,讲座完之后,田原将程璧引荐给北岛,并让程璧在他面前演奏了那首她谱曲的诗歌《一切》。
比起千人的演唱会,这种一对一的时刻让她觉得更真实,更有力量。那是一切尚在萌芽的阶段,还不被人知道、认可,而它的作者听到了,她内心的激动和成就感胜过于在几千几万人的现场唱歌。
从那天起,程璧相信自己可以将音乐视作她一生要做的事情。她辞了职,在东京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程璧不记得后来北岛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自己用一种非常青涩的状态唱完了整首歌,北岛的反应有一点点意外、惊讶,他没想到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喜欢读他的诗歌,还谱了曲。之后,他们一起吃了饭,并互留了联系方式,俩人偶尔邮件交流,程璧能从邮件中感受到北岛对自己的关心。半个月后,北岛在邮件里问程璧专辑名字,主动帮她想到用“诗遇上歌”这四个字作为专辑名。
2014年,专辑《诗遇上歌》发行,大半部分曲目都源于诗歌,其中有北岛的《一切》,西川的《夜鸟》,田原的《枯木》,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春的临终》,以及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火车》。
专辑一经发表很快受到凡响。8月份发的,10月份湖南卫视便找她做节目,演出邀约、节目邀约不断,更为具象的是,音乐平台上数以百万计的收听量和下载量。
程璧一下子火了。随之而来也有很多非议。从豆瓣到知乎,有人质疑她的唱功、编曲,也有人觉得她的民谣不够纯正,“不是会弹吉他再加个诗歌做歌词就能叫民谣”。但这都不妨碍这张专辑在当时一度冲上京东商城女歌手销量排行榜前三,排在她前面的是李宇春和张靓颖。在这之前,少有民谣歌手获得如此大范围的关注度和热议度,程璧成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下民谣歌手里一个难得的典型。
在做第三张专辑时,程璧开始考虑声乐技巧、和弦编曲上的问题,她请了专门的声乐老师教她唱歌,还邀请到莫西子诗为她做编曲和制作。内容依然延续了将诗唱成歌。在这张专辑里,程璧唱了李元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和张定浩《我喜欢一切不彻底的事物》两首诗作。
诗人李元胜对于程璧的演绎评价颇高,“程璧对这首诗的演绎有她自己的理解,加入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安静中孕育了一个女歌手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对这个作品很满意,它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和李元胜谈好之后半年,《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这首歌才出来,中间他们沟通过很多次,“程璧对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和动机都很熟悉”,李元胜说。
“这首歌和一般的民谣不同,作品的长度超出了一个单曲,音乐的元素也超出一般的歌曲,信息很丰富,不是那种刻意去寻求高潮的乐曲,虽然乐曲本身没有高潮,但是很有个人氛围。”
同时,李元胜也坦言,“如果你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会喜欢这首歌,否则你听到的可能是枯燥。”
2013年,诗人张定浩读到布朗宁的一句诗:我们的兴趣在事物危险的一端。由此获得灵感,写下了那句“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张定浩说这里面有一种自我反讽,“我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回答有关自己最喜欢什么的人,这可能就是一种不彻底吧。”而两句诗的联系,在于同样是一种基于自我认知的表达。有了这一句之后,很快他便把诗的整首写了下来,取名为《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2014年程璧通过朋友找到张定浩,说想翻唱他的诗歌。她发了小样过来,张定浩听了觉得“还可以”、“蛮清新的”,他赞许程璧的用心,认为程璧找到了这首诗中比较乐观的一面,但他也同时觉得,这首诗里还有一些相对不是那么简单、那么乐观的东西和感情。由于是朋友介绍,张定浩也没有多说什么,他选择信任程璧,按她喜欢的来。
从一个创作者角度严格来讲,张定浩认为一首诗被唱出来属于二度创作,这种二度创作,未必需要和诗人的表达保持一致,前提是要理解这首诗,但也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你首先要理解这个诗人想要表达什么,在这个基础上再去二度创作,你要对这个诗人有一种深沉的情感,而不是取悦大众。你的第一个听众是这个诗人本身,而不是大众”。
由现代诗改编的歌曲,张定浩最喜欢黄秋生唱的《偶然》。“虽然还是陈秋霞的曲子,但他演绎出一种明亮背后的苍凉悲哀,这才是徐志摩的底子。”
“我这首诗也好想让黄sir来唱啊。”张定浩感叹道。他相信,如果黄秋生来唱,后半段一定不会用扫弦来处理,“而是慢慢地再来一遍”。
4、
今年是程璧正式做音乐的第五年,五年对于程璧来说“还是刚刚开始”,她不认为自己经历过任何高光和低谷时刻,那不过是她做音乐的最初阶段。她的目标是唱到70岁、80岁。
她的创作诗意、浪漫、质朴,连同着她的形象,成为大批文艺青年对生活美好想象的投射面。同时她的音乐也趋于同质化,在网易云音乐《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这首歌的评论下,有条热评是这样写的,“女神啊,听了你这么多歌,感觉是听的一首歌”。
这条热评来自于乐迷张不三,同为民谣创作者的他,是从《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这张专辑开始听程璧的,当时他对程璧印象深刻的点,不在于她的作品,而在于她的资料介绍。“北大毕业,日本著名设计公司任过职。”
当时的原创民谣歌手都比较“草根”,履历都很平淡,或者不会包装。而程璧当时就有这样的意识,他觉得挺厉害。
他对诗歌和民谣都感兴趣,也很好奇一首现代诗能被唱成什么样。多听几首他发现,程璧唱诗太“曲穷”了,基本都是同一个调调。
现代诗歌改编的民谣歌曲里,张不三喜欢周云蓬唱的《九月》,海子的诗歌,张慧生原曲,老周改编演唱。还有刘东明唱的诗人小引的《西北偏北》,莫西子诗谱曲演唱的俞心樵诗作《要死就死在你手里》,以及万晓利谱曲演唱的顾城的《墓床》。
上述这些作品,词曲相得益彰,让他感觉到,这首诗就应该这么唱,只能这样唱。诗在等这个旋律,这个旋律就是为这诗而生的。
而程璧的改编,在他看来,编曲制作和包装都很优秀,但是歌曲太单薄单一。“我觉得不是我喜欢的那一路,放眼大陆民谣能把现代诗谱曲唱好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几首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程璧依然是他在网易云音乐最关注的歌手之一,她的新歌出来都会听下。“一是好奇看看这一路来会有没有什么变化,二是也想听听她的录音制作编曲。虽然新歌不一定都会听完”。
与她的歌曲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程璧日系文艺模样和风格,“看着挺舒服”。
张不三觉得,程璧在造型和作品上一以贯之的定位,是一种包装,或者说是“人设”。它满足了崇尚文艺生活和日系审美的年轻群体。
美好、雨水、青草,这些词语经过不断重组出现在她那张不食烟火的脸上,这使得听众感兴趣横截面已经被切分得很单一。
他们关心的是她的格局。
程璧则不,她对格局和结构上的东西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自己内心真正的成长,她形容自己的创作“是向内的,关注自己的,而不是关注人群的一种”。她知道个体的内心,和人群的内心,是相通的,“需要有人把这些写出来”。
难道不会觉得这样格局小吗?
不会。她在微博里自我解释。
“外面的世界,万象森罗,看似是大的;内心的宇宙,幽深静谧,也绝不能小看。”
她对自己的创作早有了清晰的思考路径,“时刻坦然赤裸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也绝不是轻松的事……人们所向往的初心、纯粹、简单、美好,代表着一种人与世界、与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的真正和解”。
在这个时代,欲望像钻石一样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程璧对自然审美的纯粹向往和朴素姿态,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和不合时宜。 毕竟都知道生活是一团乱麻,泥沙俱下。不可能只有这些美好的东西。
“但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写歌写诗呢。”程璧轻轻反问。
面对质疑,程璧一一反驳。
她不喜欢“人设”这个词,这意味着他人的操纵或者自我的包装,她不是,她甚至厌恶这种方式。“我是独立音乐人出身,刚刚从东京回国的时候,没有正式接受过音乐训练,全是自己摸索,都没有公司看见过我,勿论想要投资包装……我确实只会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写自己想写的音乐,但这无关包装,只是一种个人审美和选择。”
她也不理解,网络上对她诗意外表下的臆测和非议,她反问,一个女生向往美好,心存美好,不应该是天性吗?
事实上,对于他人的评价和看法,程璧并不在意,随着对生活的理解加深愈不在意。她清楚地知道,一个人一定会被以各种角度认知和解读。“所谓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她在意自己每天活的是否是自己,是不是有写歌的冲动,是不是仍然有好奇心,有饱满的热情。那些别人眼中窄小细微的个人心绪,在她看来是“一缕光”,给了她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 在近期的微博中她如此表达自我,“只是自顾自的表达着,也因此被念想着。”第二天她加了一句,“但也期待共鸣”。
作者 易小婉
微博@空中的梦想家小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