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之风起天阑(一)【倾尽天下续篇】
永初十年冬,从帝宫内的九龙塔顶望出去,入夜之后开始的一场大雪已经悄悄覆满了整座天岁城。
“佳燕,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你等我。”石室内男子的声音渐渐湮灭,只有塔外苍茫的雪花寂静而落,见证了这曾经令风云动荡江山变换的一代英豪最后的逝去。纵使拥有天下又如何,也不过落寞结局,一生孤独。这个道理,世间却又有几人能明白?雪还在下着,第二日拂晓,当宫人打开九龙塔提醒帝王早朝,这个天下将又一次因为他的选择而震动。这个雪夜,将是这万里江山风雨欲来之前最后的宁静。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天阑茶楼上,谢道凝轻声念着手上《天阑城志》中的记载,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座陷落于火海中的天阑城。四面杀伐,血流成河。整座城都是触目的血红,死亡的哀嚎遍地不绝。虽然只是史书上的寥寥数字,她却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一战的惨烈与悲壮。那些冲锋而来的战马,闪电般挥下的金戈,亡者的头颅滚落在尘土却依旧死难瞑目。箭蒺如雨,漫天飞璜。火光冲天,哭声回荡,亡魂难招。一幅人间炼狱的画卷从文字中破纸而出,展现在她的面前,逼迫着她去看,流下眼泪。
“道凝,怎么了?"一旁男子关切的话音将谢道凝从悲哀的幻象中拉回来。王虚之紧张而关心的看着突然呆呆流下泪来的道凝,目中满是焦急。
“我没事。只是一时想到战争中死去的那么多人,还有姑姑。有些感伤。”谢道凝说着转头望向茶楼外的天空,云层之上现出姑姑谢婉的模样。十年了,最疼她的姑姑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了。
“哈哈,看来还是虚之哥哥最关心道凝姐姐,你看他满脸焦急得。”桌间另一个看上去约莫十多岁的少年看着两人之间客气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
谢道凝面容微红,轻斥道:“小飞,别乱说。”
王虚之看了看微微气急的谢道凝,又看看满脸笑意的谢飞,面上稍稍露出尴尬之色,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忍不住的喜悦。道凝是谢家有名的才女,原本他就钟情于她,而王家与谢家两大世家世代交好,他们是家族长辈默许的一对更是家族内众人皆知的事情。只是现在还没有正式定亲,所以两人还是以礼相待。只是王虚之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因为道凝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意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完全捉摸透,说她不喜欢自己吧好像也没有,可是说她喜欢自己吧似乎道凝总是很介意别人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开玩笑。她的神态里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抗拒和否定。
“你们听说了吗,周帝白炎死了,就在昨夜那场大雪中。”
“听说是被不知名的刺客潜入九龙塔内杀死的。”
“胡说八道,明明是被毒死的!”
小小的天阑茶楼突然像炸开了锅,皇帝驾崩的消息不径而走。王虚之和少年谢飞对望了一眼,皆是面容一凛。两大家族从前朝起就为帝王家所倚重,即使痛恨前朝晋帝的白炎夺位后也因为顾忌谢王两家在朝野的名望与势力而并未将两家清出朝堂。王虚之与谢飞当然知道,皇帝猝死朝局变幻会给家族带来的冲击。两人又同时转头看了看谢道凝,白炎可是害死谢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她会有什么反应。谢道凝听着周围鼎沸嘈杂的人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开心的感觉。白炎死了,如果是姑姑,她会难过吗?谢道凝的记忆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一日。她记得,那也是一个冬日。崇宁元年的冬天。
那一天,谢家大院里,所有的谢家后辈都来了。主位上坐着的是家族中最受尊重的长者,道凝坐在侧面靠后的位置上看着主位上那个席地而坐的男人,一身青灰色的长裘,声音明朗而洪亮,成熟而儒雅的稳重中透露出指点江山的气概,潇洒淡然中却蕴藏征服人心的力量。面对着这样的男人,谢道凝脑海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只有八个字,仙风道骨,国士无双。而他的确是天下有名的国士,也是整个谢家的骄傲和领袖。他的名字将会带着谢家几代人的期望与理想,光耀后世,留名青史。那时的道凝几乎以为这就是世间最优秀最不沾烟火之气的男子了。直到姑姑带着那个人走进来。
“今天是承族老看重,特意让谢安来见见家族中新一代的杰出一辈。大家也不用过于拘谨,就当是一次家人相聚。”主位上的男人朗声笑道,对着在座的所有家族后辈,笑容中却看不到一丝长者的威严与架子,反而充满了温和与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风。谢道凝首先就对这位家族领袖有了很好的印象。她相信其他人的感觉也是一样。那天的集会上他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讲授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象谢道凝一开始就感觉到的,这个人他身上有着可以坐论江山,运筹帷幄的能量和气概,就好象三国乱世时的孔明卧龙,羽扇轻挥,抬手间扫平天下。只是道凝对政治与机谋之术总有一种天生的反感,所以那天那个男人说的很多话她都不记得了。就在她以为这场家族集会会在男人们对天下局势与朝政分野的辨论中结束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长身站起,指着空中的雪花朗声笑道:“不知道大家看着这纷纷扬扬的雪花,觉得它像什么?”满座寂静了一会,青年一辈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开来。而谢安始终只是微笑不语,直到有一句话在院门外响起。
“撒盐空中差可拟。”而随着众人循声望去,白炎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从姑姑谢婉的身后走进院门。谢道凝永远记得当时的那个场景,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仿佛天降的白炎,洁白的大雪中他一身白衣,飘飘而立,他的身形仿佛与飘落的雪花融为一体。满座惊艳。谢道凝能够理解他们的惊叹,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身上竟然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尘世气息。他就像这天空中飞扬的雪花一样纯净。他的目光清澈如流水,唇边的笑意温暖如春。
主位上的谢安欣赏的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公子,笑道:“恩,已经很接近了。还有没有人有更好的形容?”“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凝不知道自己突然哪来的勇气一下子从人群中站起来,脱口而出。
“好!”主位上的谢安和院门口的白炎都发出了情不自禁的赞叹。谢道凝笑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么开心。但她知道,不是因为得到谢家最有名的人物的夸奖。现在想来,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也许就是冥冥中的一种力量,它推动着她,让她成为了如今名满天下的谢家咏絮的才女。而这名气与才气最终造就了她一生的命运。无法摆脱的命运。
命运,你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你,无法抗拒。它就象一只巨大而无形的紧紧箍着你的手,挣不脱,逃不掉。让你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却无能为力。就好像白炎,当时在座的所有人又有谁能想到并且相信只是短短的七年之后,这个所有人眼中不沾尘垢的白衣公子竟会掀起举国兵锋,倾覆天下。而历经无数鲜血与杀伐之后,他终于登上那个位置却下令废除前朝的华美宫室,每夜只宿在九龙塔的石室之中。没有后宫,没有皇家的尊荣与享受。他只是所有朝臣心中下朝后独自步入九龙塔的落寞帝王。他把自己关在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位十年,他制订了很多造福民生的国策规章,仿佛是对之前的弥补。他勤政操劳,极尽俭朴,应当是一个好皇帝。可是却不亲臣子,沉默少言。除了臣相洛行天,没有人知道朝堂之下的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帝宫内冷冷清清,只有九龙塔内的灯火在每个夜晚亮起。朝野叹息,而民间更流传着这个孤独的皇帝当时举兵反叛,根本志不在天下。他只是为了周家的小女儿,前朝敬帝的最后一个妃子。就在崇宁七年的那一天,当他终于兵临天岁城下,他心爱的人却血溅城楼,自刎在他的面前。而人们都说,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赐死敬帝的原因。如今十年之后,他终究追随那人而去。人们说宫人在九龙塔内发现他的遗体的时候,有曾侍前朝的宫女认出壁上的画像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后一位贵妃,澜妃周佳燕的画像。而他所有的心事随着他的逝去永久埋葬,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周帝白炎,成了历朝以来唯一一个连史官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的皇帝。
那些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不仅仅是白炎骑在战马上,在满城硝烟与烽火中走进天阑城的那一天。是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在白炎的记忆中,是父亲白帅带着七岁的自己走进周家大门的那一天,是七岁的他看见周老丞相身后那个目光清澈,笑容温暖的小女孩的那一天。是周老丞相对五岁的小女儿周佳燕说“来,佳燕,这是白炎,白叔父的儿子。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我们家,燕燕以后玩的时候就有伴了,好不好啊?”,是五岁的佳燕甜甜的笑着说好啊好啊的时候。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的生命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不可分割。即使在很多年之后,当他们已经消失之后,依然有人记得他们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再影响和发展延续着一个一个新的故事。
天阑茶楼上,被皇帝遇刺身亡的传言炸开锅的人群重归寂静。毕竟皇帝再大,那也是仿若天边的事情,离小老百姓的生活太远太远。他们需要关心的是更切身的柴米油盐这些东西。自古以来无论宫廷丑闻,政变,还是皇家风流,臣子之间的派别争斗,尔虞我诈的宫廷倾轧,一切这些有关那堵很厚很厚的墙之后的事情对于他们都只是传说,虽可以作为枯燥生活的调剂,但真正说起来还是跟他们无关的事情。所以即使皇帝死去帝位悬空江山将要易主这样的大事,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趣事,几句话之后便已是风轻云淡。
白彻的目光停在了依旧沉落在记忆中的谢道凝身上。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着他的东西,令他不由自主的注意她。这种东西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轻轻的喝一口酒,微微笑了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让他觉得会有这种感觉的人了,有意思,他想要认识这个女孩子,或者确切点说,他想要探索她,他想要知道究竟她身上吸引着他的那种东西是什么。当然,他知道她是谢家的人,叫谢道凝。他也知道她身边的那个人是王家的王虚之。还有那个年纪稍小的是谢家更年轻的一辈,谢飞。没错,他不是偶然在这个茶楼里碰上他们的,他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他们的。因为他们,可以让他用另外一个身份进入谢王两家的目光之中,从而更容易达成他最终的目的。
“看来我们得尽快赶回会稽,与爹爹叔父商议如何维护家族不卷入将要到来的这场动荡之中。”王虚之谈及家族安危大事,面容上被谢飞打趣的腆涩立即消失无踪,正色道。
“虚之哥哥说得对。姐姐,我们得赶快回府。”谢飞道。
谢道凝看了看茶楼外天阑的天空,此刻碧空如洗,白云悠然。这样的天空底下却藏着无限暗涌。风暴将至,山雨欲来。“好不容易离你这么近了,却又不得不离开了。我不甘心呢。”她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轻声说着。
“道凝,你说什么?”王虚之疑惑的看着好像还未回过神来的谢道凝,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都到了这里,却不能看看这座姑姑曾用生命守护的天阑城,有些遗憾。”谢道凝道。
“这个多容易啊,下次让虚之哥哥再陪你来就可以啦。”谢飞笑道。
“我答应你,道凝,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两家都安稳了,我一定陪你回到天阑。”王虚之郑重的承诺道。
谢道凝看了看神情认真而且对自己一片深情的王虚之,心中泛起阵阵愧疚,忙说,“没什么,不要紧的,我只是随口说说。那我们走吧。”
“抓住他们三个!”就在三人起身决定离开的时候,突然一声大喝响起于茶楼门口。一群身着官府服饰的公门中人手执长刀冲了进来。而且竟然就是冲着他们三人而来的。瞬时间三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只能被迫动起手来。一时间茶楼内桌椅乱飞,一片混乱。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我是王家的王虚之。”王虚之在反抗的间隙大声质问道。可是对方却似乎置若罔闻,一心要动手。而另一边的谢道凝因本就不擅武力,又被数人围攻,已经渐渐处于下风,几次堪堪被对方的兵刃伤到。就在这时,只听茶楼中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发出,“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柔弱的姑娘,算什么官家之法。”随着话音,一张茶椅从角落里飞来,顿时将谢道凝身后的两个大汉打倒在地。谢道凝的压力一解,应对身前余下的一人立刻就从容许多,占回上风。她的余光往茶椅飞来的方面一瞥,只见一个公子哥打扮的年轻男子微笑的望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跟他的目光一对上,她就感觉似乎被看穿似的,连忙羞怯的收回目光,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有了突然出现的男子加入战局,很快三人将对手制服,地上躺倒一片。
“果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说了我们是谢王两家的人,谁让你们不肯听的,现在活该!”谢飞看着地上呻吟的众人,又露出了少年天真本色,幸灾乐祸的打趣道。
“走。”白彻拉起身旁谢道凝的手,不等剩下两人回答,立刻就纵身飞出了茶楼。
“哎……”谢飞阻止不及,连忙跟着追了出去。王虚之皱了皱眉,也紧跟了上去。
就在四人走后,茶楼之侧,两个身着华服锦袍,一身士族打扮的青年男子转了出来。“哥,你说王爷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难道看上那个谢家丫头了?”右边玄色华服的青年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说道。
“你懂什么。秦王不过是借机接近王谢两家,以便探测两家心意,然后拉拢两大家族以为己用,为将来做准备。还有,王爷他心思深沉难测,连我都不能完全猜到他心里到底真正所想。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其他的不要过问。”庾冰提到这个他们视为主上的王爷脸色一沉,仿佛就连想到都有些令他心悸。
被哥哥教训的弟弟庾翼吐了吐舌头,笑了笑。庾冰看着这个还年轻的弟弟,叹了口气。是啊,虽然秦王对他们庾氏兄弟从来都平等相待,且视他们为生死兄弟。而庾家也是依靠秦王暗中相助才有今日之地位,位列四大门阀之一。可是,这个主上却令他从心底里觉得可怕,他自认为能看透所有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自己所效忠的这位秦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对自己两兄弟的情谊,对手下的爱护,对庾家的信任,都并不是装出来的。可是,庾冰也知道,只要需要,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哪怕最亲的人。而最可怕的是,尽管他对别人表现的情谊都并不是假的,但他其实却并不相信任何人。而眼前这个将秦王视为挚交好友的亲弟弟又怎能明白这里面的凶险。古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虽然这头猛虎还没有爬上那个宝座。
天阑城外。
“谢道凝谢过公子方才相助之恩。”谢道凝松开被陌生男子抓住的手,面容微红,款款施礼道。
“举手之劳而已。”白彻笑道,“你那两个朋友还没追上来,不如我们在这里稍等他们一下,也以免他们觉得在下不怀好意。”
“不会的。”道凝微微一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竟然在方一相逢之初就让自己产生一种放心踏实能够信任的感觉。
“对了,方才听小姐朋友说,你们是王谢二家的人?”白彻问道。
“是的。我叫谢道凝。家父谢奕。方才和我在一起的是家中最小的弟弟谢飞和王家的公子。”道凝道。
“未若柳絮因风起。原来小姐就是已故大将军之女,有名的咏絮才女,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位王公子应该就是传闻中谢姑娘的未婚夫吧。”白彻这时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名闻天下的咏絮才女,的确是清丽脱俗,自有一股林下之风,出尘之气。不自知的,一颗冰封的心仿佛有什么在慢慢松动。
谢道凝见对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仿佛是要把自己看透,可是不知为何这种目光在这个人身上却没有令她有失礼之感,反而心跳难抑,羞涩难当。这种感觉,只有一个人曾经让她有过。而那仿佛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道凝。”远远的一声呼唤,王虚之和谢飞已经骑马追上来了。
“你没事吧,道凝?”王虚之奔到谢道凝身边,紧张的问道。
“没事。”道凝赶忙将目光从白彻身上移开,应道。
“没事就好,方才路上小飞已经接到谢伯父的密函,让我们尽快赶回会稽。”王虚之看了一眼谢道凝道。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始终心怀戒备,和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敌意,并没有想要道谢的意思。
“好。”谢道凝说完转向白彻,“再次多谢刚才公子援手之恩,还不知道公子尊名?”
“在下司马承彻”白彻微微颔首道。
“司马公子,相助之恩来日相报。家姐与我还得赶路。就此告别。”谢飞牵过剩下的一匹马,抱拳一礼。
“告辞,司马公子。”谢道凝看着白彻,道别道。
“我想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白彻笑道。谢道凝一愣,显是不解对方之意。
“道凝,走吧。”王虚之眉头微皱,催促道。
“司马公子,再见。”
语罢,三人上马而去。白彻看着马上谢道凝远去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不舍。
“我这是怎么了?”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自嘲之笑,白彻自语道。
“王爷,他们已经走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待马上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向会稽城的官道之后,庾冰从白彻身后走近。
“依照原定计划,让你的人紧紧盯住天岁城内各派势力,将朝堂上的一举一动都通报给我。不择手段,除掉一切障碍,牢牢控制住皇宫禁卫军这股力量。它将是我们最关键的一击。”此刻的白彻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刚才面对三人时的潇洒和玩世不恭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如负重荷的威严与阴沉。
“是,那王爷……”庾冰问道。
“我会去会稽。”白彻的目光落向三人马蹄远去的方向,又露出那种淡淡的笑容。
“洛行天已经自请辞去臣相之职,护送皇上的棺柩返回阳关。要不要派人盯着他?”庾冰再问道。
“不用。他跟朝堂上那些人不一样。他对哥哥的情感不是你能理解的。就让他带着哥哥回家吧。”白彻望了望遥远天际的那片天空,叹道。“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像他对哥哥白炎一样……哥哥,你究竟有什么力量,就连死了也依然有人对你不离不弃?”
庾冰望着沉思中的秦王白彻,眼睛中有种光在闪动。他好像开始有些懂得眼前这个主上心里真正的渴望了。而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的心意。只有这个人,才是自己应该誓死效忠和拥立的,也只有他,才是这个乱世的希望。
而与此同时,西去的官道上,一行人一列马车正朝着夕阳的方向缓缓而去。马车上雪白的灵柩躺着的正是那个曾倾尽天下为红颜的任情帝王,周帝白炎。此刻的他沉静而安详。马车旁扶柩西归的洛行天在苍茫的落日余晖中回头看了看身后渐行渐远的天岁城,那些激烈的过去恍然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前尘如梦,今夕何夕。
看着马车上的棺柩,洛行天轻叹道:“现在的你这样安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你应该是幸福的吧。白炎,我们回家了。”
身后的天岁城看着这个静静离它而去的多情帝王,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抛下这一场盛世烟花和繁华,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个月后,会稽城东山谢园。
风景清幽的谢园此时一片素缟,平时幽静的园子里来来往往都是吊丧的宾客。正厅里一副黑色棺裹停放在厅堂中央。谢家人皆身着丧服,两面分立,面容悲戚。整个厅堂里满布着哀挽与哽咽之声。谢道凝脸上的泪痕犹在,心里的悲痛尚未退去。从天阑城一路赶回,到家方得知叔父谢万去世的消息。整个谢家都沉浸在伤痛之中,特别是谢飞。父亲原为豫州刺史,本来就很少在家,好不容易退下来了,却这么快就离他而去。虽是因为掌军无方被废黜,但毕竟两父子终于可以父慈子孝一享天伦之乐了。可是没想到谢万退下来后心情郁闷,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终于一病不起。而偏偏谢飞却和姐姐道凝一同去往天阑,错过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此时的谢飞站在棺木旁,一声不吭,从回到谢园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他就一句话也没再说过,也未掉过一滴眼泪,只是静静的站着。谢道凝担忧的看着这个在谢家排行最小年纪最轻的弟弟,心中充满了自责与内疚。如果不是自己因为一己私心离家到天阑去,谢飞也不会因为少年贪玩的心性提出跟自己一起去,也就不会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此刻,他紧握着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谁都看得出他心里巨大的悲痛,可是他甚至连哭都没有哭一声。他只是站在那里,恭谨守礼地向每一位来吊唁的宾客还礼。看着这样的弟弟,谢道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再度滚落而出。
“小飞,你如果难过就哭出来。”王虚之看着身旁面容凝竣的谢飞,安慰道。
谢飞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触摸着棺木。好像没有听见王虚之说话一样。
“唉。”对面谢家的一家之主,也是谢园主人的谢安看着这个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的侄儿,长叹了一声。而看着身旁沉实的棺木,他心中也满是剧痛与自咎。作为兄长,自己没有保护好一向敬爱自己的弟弟。长时间来,因为自己只求逍遥避世而不问俗事,未能看顾和教导好亲弟以致他最终犯下错误被废去刺史之职,也才落得如今忧愤而终的结果。是自己这个兄长没有尽到自己的本职。思及至此,就连一向心性豁达的谢安都忍不住双目泛红,泪光隐现。
“小飞!”忽然一声惊呼,悲伤中的众人都恍然惊醒,原来是棺木旁的谢飞心中悲痛过度,又强行压制着不肯发泄,终于眼前一黑,昏厥倒地。谢道凝惊叫着抱起昏倒的弟弟谢飞,担心与悲伤的情绪几乎难以自制。
谢安蹲下身一只手捏住谢飞的腕部把了把脉,说道,”他只是悲伤过度,昏过去了。先把他带下去。”
“是。”王虚之应声与谢道凝一同扶起谢飞,往后院而去。
“有宾客到。西北故人司马承彻吊唁中郎将。”当谢道凝扶着弟弟谢飞转进后院之时,前门响起管事高声念报来客名讳。
身着白衣素服的年轻公子走进前门,出现在谢家众人的视线内。谢玄瞧了一眼来客,自己并不认识,低声对身旁伯父谢安道:“大伯,这个人自称西北故人,然而谢家在西北好像并无旧交。”谢安看了一眼已然步入正厅的白衣男子,眼神微微一动,面上却镇定自若,仿佛已知晓来人身份却并不点破,“不管是不是,来者是客,既然来了,就应该好好招待人家,不可失礼。”
“是,大伯。”谢玄应道。
“宾客上香。”来者当然就是易名之后的白彻,上过香之后,他走到主持丧事的谢安面前,恭敬而又不失惋惜道:“谢公请节哀。”
“司马公子,既然来了,应当不着急走。丧事之后,可于谢园小住几日,以尽我谢家答谢旧人远道之情。”谢安看着眼前人,露出笑意,声色中透出的胸有成竹和那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令白彻心中一凛。不愧是名士谢安,果然名不虚传。而身旁的谢玄一脸疑惑和惊诧,他从未见过伯父谢安如此对人过。除了书圣王老先生,伯父还从未留客人在谢园住过,更何况还是主动相邀一个初次相见毫无认识的陌生人。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在谢园打扰几日了。”白彻虽然心中犹自震动,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正值此时,谢道凝与王虚之回到了前厅。白彻转过身正好与从后而出的谢道凝目光相对。他点了点头,微笑示意。谢道凝看着再次出现的陌生男子,是疑惑,是惊讶,还是欣喜,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对于能再见到这个人心里奇怪而复杂的感受。而王虚之再次见到这个男人,则只有无来由的反感与厌恶,总觉得这个人对自己存有威胁。
翌日。下了一夜的雨,清晨醒来,谢道凝推开窗望去,远山如碧,草木青葱,空气里和着泥土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心脾俱畅。又是新的一天了。
走出房间,往花圃行去。只要在家,清晨往花圃散步是谢道凝每天的习惯。刚入花圃,就看见中央亭子间隔着石桌相坐弈棋的谢安与白彻。两个人好像正在谈论着什么。
“那么司马公子认为如今天下大势如何?”谢安捋了捋胡子,朗声道。
“在下认为,如今元帝薨逝,各地藩王纷纷自立,翻覆作乱,欲夺天下。而朝中,众臣虽推前朝敬帝幼子暂坐金龙座,但实际掌权的却是大司马桓温。朝堂上四大门阀各自为派,王,谢,桓,庾四大家族原本王谢两家势力居于上风,但早间谢奕将军病故,如今代替他西中郎将兼豫州刺史之位的谢万谢大人又仙去,谢家在朝中实权大大削弱,而王家王老大人虽仍为右臣相,实则已有名无实。只是顾忌朝野舆论,桓温才没有动手清除两家。而以庾家之力,虽有庾亮后起之秀,但尚不能单独与桓氏相抗。所以说,其实这个天下虽仍为周,却已是桓家之天下。”司马承彻道。
“司马公子说得极是,但漏了一点。”谢安笑道。
“哦,哪点?”司马承澈疑问道。
“并不只有四大家族,还有容家。主虽年幼,但毕竟是皇室正宗,而且白炎虽死,天下四处效忠于他的旧部却仍然存在,而且烟华海畔的西北秦王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羸弱。司马公子你说对吗?”谢安看着他,话中似别有所指地道。“还有,司马公子若想成为真正纵观天下局势的掌舵之人,就不应该将目光只放在眼前之利。这个天下并不是只有周朝一家,烟华海对岸东齐那只猛虎早已虎视眈眈,它不会一直只甘心嘴里的那点肉的。先人有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越欲成就大事者,越应记得。”
白彻落子的手微微一颤,指间棋子已落错位置。“司马公子,这步棋下错了。这一局,可就输了。”说完,谢安将手中的棋放回钵盂之内,起身大笑而去。
白彻看着离开的谢安,再看看棋盘上谢安只要落下那一子之后自己就将尽去的大势与无可挽回的败局,额间不禁冷汗迭出。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知道,谢安已经看破他的身份。可是,他为什么还要留自己在谢园?为什么方才那一子他并没有落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他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夜幕降临,星月当空。
白彻站在谢园的庭院里仰望着这片深邃无垠的夜空。它那么广大,无边无际,而地上的自己却那么渺小。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并不如自己认为的那么坚强,也许自己真的是想要得太多了。这一夜,他第一次觉得疲惫了。
“在想什么?”身后,谢道凝看着发呆的白彻,她清晰地感觉到此刻他心中散发出来的浓烈感伤与疲倦。
“我在想,今天你伯父告诉我的那句话。也许他说得对,长久以来,我都只不过是在为自己一己之欲而打算,从未真正思量过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给别人带来幸福。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的理想是对的,所以一步一步的,朝着那个理想进发。可是我从未想过,实现那个理想的真正意义,不应该仅仅是一己私欲。今天你伯父走后我想起了原来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道理。只是,那时的我听不进去。”白彻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既然是理想,认定了就应该坚持。”谢道凝走到司马承彻身边道。
“我可以吗?”白彻转头看她。
“当然可以。”谢道凝直视着他热烈的目光,真诚地道,“我相信你。”
“你不该相信我的,我不是好人。”白彻心中一痛,转开头,愧疚的说。
“为什么不该相信你?即使你真的如你所说的不是好人,但能够这样坦然承认和面对,就坏不到哪里去,不是吗?”谢道凝淡然一笑。
“司马承彻,并非我的本名。”手心紧紧一攥,白彻下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他想要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身边的这个人,他不能再欺骗她。“我姓白。”
谢道凝看着身边这个男子凝视着自己目光中的灼热,微微惊愕后神色又重新恢复平静。“难怪伯父会将你留在谢园,原来你就是秦王白彻。”尽量克制着自己话语中的情绪变化,表面虽然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谢道凝此刻的心已是扔下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波澜不惊。以她才气聪慧,当然明白眼前人为何突然对她和盘托出,告以真相。果然他看着她,慢慢的讲起了自己的过去和所有在暗中发生着的一切。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与母亲所出,所以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去争取。尽管我的哥哥白炎一直视我为亲兄弟,甚至对我比亲兄弟还要好,但是我自己知道,无论父亲母亲生前对我有多好,哥哥白炎也不将我当外人对待,可我自己必须记住,我不是白家的儿子。所以我一早明白,这个世间能够相信和依靠的,只有自己。于是哥哥登基后,我便请求他将我调到远离天岁的北方,因为我不想再靠哥哥的力量,一直生活在哥哥羽翼的庇护下。我必须自己变得强大。而且我觉得,哥哥能做到的,有一天我也能做到。我要向世人证明,我白彻不是靠兄长的护佑。但我清楚,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途。分封到西京之后,我便一直假装好逸恶劳,纵情玩乐,出入高车软座,左拥右抱。实则韬光养晦,暗中扩兵募马培植实力,等待有一日能像当年哥哥一样,成就大事。然而我没有想到,哥哥会走得那么早,而且我更没有想到,自己暗地里所做的一切都已被人所知。”
“那个人是…”
“当然只有我的哥哥白炎,他是世上最了解,也是唯一了解我的人。直到那一天,我在九龙塔顶的那间石室里与他对谈了整整一夜,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暗中布置的一切,但是并没有对我采取行动。因为他从来在乎的就不是这个天下。那一天他对我说,我迟早会做到我想做的事情,登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可是,成为一个帝王,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的欲望和贪婪,而是要真正让百姓过上安逸的生活。虽然他并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但那一战的确给百姓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所以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尽量挽回和弥补那些伤痛,休养民生,安定天下。他做到了。我没有想到,他早就已经计划好这一切,更没有想到他曾想把这个天下重新还给容家,但最终决定交给我。他说他知道我可以让百姓继续过着平安富足的生活。可是,我本来是要夺他的天下的。可是那个笨蛋,他竟然在我到之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就为了画像上的那个女人。你说怎么会有人那么傻!”白彻说起这段从没有人知道的秘辛,眼睛里也忍不住泪光泛动。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个男人那一夜对他说的话。
良久。听到身边响起轻微的啜泣声,转头看见身侧的谢道凝竟然已经哭了,眼角两道清泪顺颊而下。
“你……”白彻这下反而手足无措了,他从来没有安慰女人的经验,也没有料想到谢道凝听到这一切后居然会是这样的反应。“你为什么哭了?”白彻从怀里拿出绢帕,递给低声埋头哭泣的谢道凝。
谢道凝接过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平复了一下情绪,也轻声说起了一个有关于自己从未告诉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她对白炎的情感。那是从多久之前开始的呢,是崇宁元年,姑姑谢婉带着白炎走进谢家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那个不沾俗尘的男子就走进了情窦初开的她的心里。一直在那里,珍藏了那么多年。
崇宁元年,建康城。那时的白炎还是“一身潇洒不沾尘”的白衣公子,而那时的周佳燕还是无忧无虑的周佳燕。那一年的他们青涩而快活。天阑周家拜寿之后,两个人认识了来自谢家的谢婉,结为挚友。作为回礼,两人受周老臣相所托,与谢婉返回当时仍居于建康祖地的谢氏家族拜望谢家长辈,顺便一游名闻天下的风景古都。
谁也没有想到那时的快乐就像一个沉醉的梦境一样,美丽而易碎。谢婉带着两人游遍了建康美景及周边山川河流,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七年之后和身边的白炎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三人把酒言欢,切磋琴技武艺,交流诗词心得,论道当今名士,成为了志同道合的知己。所有的欢笑都使后来发生的一切变得更加残酷。
也就是在那时,谢道凝常常在谢家见到白炎的身影,听到他与姑姑谈论他的田园志向。而那也是她所真心向往的。从那时起,她小女儿家的一颗心就系在了那个眼里只有着周佳燕的白炎身上。所以后来她才想去天阑,看看他曾经住过走过的地方,亲身体会他留下的痕迹。
听完谢道凝讲完这段深埋在心中无人知晓的情愫之后,白彻对眼前的这个佳人心中更多了一份怜惜和心疼,他看着她,说,“你不是想去看哥哥吗,那和我一起去阳关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烦扰,再也没有权势名利,没有阴谋野心,不管一切,只有我们。 ”
她看着他对自己伸出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中竟然无比欢喜,没有一丝犹豫,不做任何考虑,她就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在这样一个夜里,他牵着她的手,就这样奔出谢家,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奔跑在山路上,夜风吹过谢道凝的裙角,微微有些凉,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与热量。她看着他飞扬在风里的发丝,欢喜得流下了眼泪。而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
就在两人奔出谢家的同时,离此不远的钱塘城里,此刻也正在下着一场淋湿人心的夜雨。洛行天站在西湖之畔的静园里想起久远的过去落下泪来。而早已经应该死去的前朝敬帝容熙递过手中的酒壶,转头看着檐外的雨,又想起了那一年天阑城中周家亭下的那一场绝美的舞。一夜无言。
黄昏时分,经过钱塘的时候,洛行天远远的就看见那个立在城门边等待的人。“白炎,老朋友来了。“他对棺木里沉睡的白炎这样说道。只是淡淡的一句,却包含了所有对那些没有说起的激烈过往的感慨与伤感。而钱塘城门下,容熙看着远远行近的棺木,心中也充满了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
对于这个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感觉。是他夺去了自己的江山,是他让自己隐姓埋名成为了一个还活着也已经死去的人。可是就算是容熙,也没有想到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杀死自己。他们究竟应该算是朋友,还是敌人?而那个紧紧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人,已经死在了十年之前的那场雪中。
“你们来了。我们去静园。”看着眼前一路行来满面风尘的洛行天,容熙的语气就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熟稔而淡然。洛行天看了一眼马车上的白炎,点了点头。车队继续朝钱塘城内驶去。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白炎终于又回到了他最喜爱的西子湖畔。那一年的西湖之滨,有他和少时的佳燕最快乐的记忆。
那一夜西湖边的静园,忽然下起雨来。洛行天看着放置堂中的白炎的棺木,就这样听着雨声想起来那一年也是同样的雨天,西湖边上白炎将他从雨地中拉起来说,我叫白炎,你叫什么?而佳燕拿出自己的丝帕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泥泞。这么多年过去,他才发现原来那场雨从未停止,一直贯穿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细雨如诉,雨声轻寕的静园之中,洛行天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十年来,作为白炎的谋士直到后来的臣相之职,为白炎出谋划策抵挡和挫败了一次又一次敌人的阴谋,平定了天下。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他看尽白炎的孤独,与对心爱女子的思念,都从未像今夜一样觉得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吐不出来。
同一时刻,王城天岁。
大司马府邸。议事堂。
“禀大司马,会稽密报。”堂外下属匆匆奔进,立刻屈膝跪地,双手将一枚竹管举过头顶,向高坐在霸龙椅上的大司马桓温禀报道。
一旁侍立的郗超走过来,拿过竹管打开倒出其中的密柬看了看。“大司马,是我们在会稽城内的密探打探到秦王出现在谢园。”
“哦,他想做什么,拉拢谢家吗?”听到郗超所言,霸龙椅上闭目养神的桓温这才睁开眼睛,缓缓道。
“密报上说,他带着谢奕的女儿趁夜跑出了谢园,离开了会稽,密探说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急匆匆赶着去什么地方,一路奔朝西北方向。”郗超道。
“那谢家的人呢,有什么举动?”桓温道。
“没有,密报上说,谢家人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两人离开了谢园,也未见秦王部下跟随。”郗超疑惑道。
“景兴,你说我们这个秦王他是想做什么啊?”桓温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似乎开始觉得有些兴趣了,“不会是带着人家女儿趁夜私奔了吧?”
“对于这个秦王,郗超暂时也想不透。自从元帝封他为秦王,他在封地整日沉迷于花天酒地,要么便是与达官公子交游玩乐,虽然生活糜烂,倒也安分守己。可是,元帝死前宣他进京。原以为是为了将帝位交于这个唯一的胞弟,但直至驾崩却始终未有旨意下来。而白彻到京以后,竟依然是整日只知享乐,出入美人相伴,招摇过市。在下认为,他要不就是真是徒有其表,要不就是……”
“深藏不露。如果说除了白炎之外,还有谁我需要顾忌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个秦王。”说到这里,桓温原本懒散迷蒙的双目中瞬间射出慑人的精光。“还有,替我拟函,邀谢安出山为官。”
“是。”郗超看了一眼座上的桓温,目光中神色微闪,应声退出堂去。
桓温坐在那霸气十足的巨大龙形雕花椅上,脸上布满阴沉而得意的笑容,七颗痣在满堂烛火的照射下显得阴森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过了钱塘,天气开始变热。洛行天催促一行众人加快行程。紧赶慢赶,十日之后终于到达烟华海畔。烟华海边,望着眼前辽阔的海面,洛行天心里满是忧虑,进退两难。天气越来越热,必须尽快到达目的地,否则……看着马车上的棺柩,洛行天知道尽管可以选择绕道巴蜀,但那样一来路程太远,时间太久。唯一的办法就是渡过眼前的烟华海,穿过对面东齐国境,直接进入凉州地界。可是,敌国疆域危机重重。洛行天看着身后跟随他的护从一行,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拿他们的生命在冒险。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找船!”思索再三,终于,洛行天下命令道。
而洛行天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个决定竟让他再次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海面上恰在此时驶来的一艘大船上,有人已等待已久。
“洛大人,好久不见。”当慕清和站在洛行天面前时,洛行天才终于明白,永初二年慕清和突然归还将印,世人皆道乃为白炎所逼为保家族平安不得不辞去将位交回兵权。而真正的原因却是这是白炎和慕清和早已心照不宣的约定。慕清和在白炎授意下,假意被逼离开朝堂,来到烟华海,隐姓埋名。以一己之力,凭着惊世谋才收伏各路水上江湖帮派,为大周组建起了一支精良强大的海军。
而这一次,慕清和得到消息,扶柩西归的洛行天将从烟华海路过,是以他早就等在海上,特意来迎候故人之灵。望着眼前的棺木,慕清和心中也不禁悲欣交集。悲的是曾带领自己踏上命运之路,振臂一起倾尽天下的那个人此刻却安静地躺在这个小小的木棺之中,再也不会对自己说一句话。而喜的是,作为帝王的白炎终于可以放下这一切,卸下所有负担,轻松地去那一个清静极乐的世界寻自己所爱之人。他应该为他开心。
“走吧,这一次,我为你领路。”慕清和对着棺内永远不会再回答自己的人轻声道。
烟华海上,载着一代帝王白炎灵柩的大船,再一次迎风破浪,驶向对面未知的征途。
两日后。别过慕清和,洛行天一行终于进入东齐国境,抵达邺城。进入城门前,洛行天抬首看着面前巍巍高峨的城门,熟读各国历史的他心中感叹良多。如同天岁一样,这如今看不上去荒凉萧瑟毫不起眼的邺城,也曾经是威震天下的一国帝都。
邺城,曾经是鲜卑慕容世家所建北燕帝国的都城,又称邺都。后来北燕为东齐氐族苻氏所灭,燕帝慕容暐,慕容暐皇妹清河公主及幼弟中山王慕容冲于城破之际沦为东齐俘虏,后齐主慕清河公主绝色,纳为禁脔。清河公主之弟慕容冲亦因天生绝世容颜,深受龙阳之癖的齐主苻坚喜爱,养为帐下娈童。慕容一族就此流离四散,北燕灭亡。
而那个时候,也正是白炎北岭起兵之时。正因如此,齐主忙着收服慕容氏各处残余势力,对内压制苻氏子弟异心,稳固成果。所以才答应与白炎结盟订约,在白炎反卫期间齐军不入卫境。白炎为帝后,与东齐划海而治,互不侵犯,永享和平,有生之年也决不与东齐争北燕旧地。
就在洛行天扶棺队伍即将入城之刻,城内远处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城门而来。眼看飞奔而来的马匹就要撞上白炎的棺柩,只见马上之人一勒缰绳,烈性难驯的骏马一声长嘶,整个马身都被勒得直立而起,一双前蹄高高扬起,就在棺木之前强行刹住了冲势。而马背上的人却被这一刹之力甩了出去,随即后面响起一声娇呼。
这一瞬之变洛行天看得很清楚,惊呼响起的同时,骑马者身躯腾空,却一个轻巧翻身就安然落在马后地面,落地的同时缰绳还拉在手中,马竟不能再往前一步,高抬的双蹄也轻轻放下。而此时,洛行天也已看清骑马者是一名容貌清丽的美少年。
少年看了马将撞上之刻以身挡在棺前的洛行天一眼,然后走向身后出现的软轿。轿帘掀起,露出一张绝世的容颜,佳人轻嗔道,“你看你,总是这么任性胡闹,差点弄伤自己,还撞到人家。我的凤皇儿若是伤了,姐姐怎么办呢?”
“姐姐,我没事的。凤皇说过,会一直保护姐姐的,不会让自己受伤的。而且就算伤得再重,也没有心里的伤痛。”说到这里,本当天真年纪的少年脸上却显出一种深重的切齿沉痛,眼神中的忧郁和愤恨令洛行天都不禁悚然动容。
“唉。”轿中的女子叹息了一声,既怜惜又愧疚地看着面前这个本应快乐无忧,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儿一样享受纯真少年时代的弟弟,心头一阵哀伤。
“姐姐不必难过。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个人将他加诸在我姐弟身上的痛苦耻辱,十倍奉还。”
洛行天远远地看着这个眼神炽烈如火的少年,感受到他心头的愤怒。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想起棺中的那个人,活着时的样子。而从这惊世容颜的女子,以及少年那张稀有绝世的脸孔,洛行天已经能猜出两人的身份。轿中美丽动人的女子就是原北燕慕容氏帝王亲封的清河公主,而这个少年则是传说中被齐主苻坚收为娈童的北燕中山王,天下人称凤皇儿的慕容冲。他没有想到一直以来只在东齐宫廷传闻中听到过的这对姐弟,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而就在队伍和这对姐弟错身而过的时刻,突然,慕容冲叫住了洛行天的队伍。
慕容冲喝声一出,洛行天手下一行立即都面容凝肃,神情戒备。扶棺的几人甚至已经紧握住棺下的兵刃,一旦有变,立即准备护主发难。
“棺中何人?”
“回中山王,棺中乃小人家主,日前因疾病去世。因家主祖籍阳关,生前曾立下遗命,死后返回故地下葬。所以小人一行才扶棺西归,往阳关葬主。”洛行天低首回道。
“你认识我?”慕容冲疑道。
“小人曾旧居燕地,所以有幸听闻过中山王胜名。今日见中山王面若天人,是以识得。”
“胜名?亡国奴的胜名吗?”慕容冲凄凉一笑,面色伤痛。自从国破之后,沦为苻坚娈童在齐都阿房宫的每一日都是屈辱而活的,就是这一次回邺城祭祖也是姐姐和他百般委屈逢迎,讨好苻坚才得以允许的。而苻坚之所以安心放他们姐弟出来,是因为国亡之后与自己一起成为俘虏被押入齐都为质的族人的性命都握在苻坚手里,所以他丝毫不担心他们会逃走。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紧握的拳头骨骼咯咯作响。洛行天微微抬首,看到他眼中的剧痛和悲恸面容中的仇恨之色。
“小人不敢。”洛行天假作惊慌,伏惧于地。
“凤皇,放他们过去吧。他忠诚于主,也算是有情有义。”轿中人心软不忍,向弟弟慕容冲道。
“是,姐姐。”慕容冲又望了一眼棺木,道,“你们走吧。”
不知为何,当这樽非常普通不过的棺柩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慕容冲感觉到一种特别熟悉的气息,就好像与棺中沉睡的人产生感应一般。而洛行天却已经能预料到,这个叫做慕容冲的少年,将来会带着他胸中足以毁灭一切的这股愤怒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最终难逃如同白炎一样的命运。
也是这一日内,从会稽东山谢家与白彻一同出走的谢道凝,再次来到天阑。曾经的周府已经在十年之前变成一片废墟,如今也已然成为别姓人家。而那个她记忆中白衣如雪的翩翩佳公子,也已经消失在这个世间。
天阑街头,面对茫茫人世,谢道凝眼中不禁热泪滚落。而白彻看着她,知道此时她只是需要静静的陪伴,和一场对于过去的祭奠。
“天快要黑了,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吧。”良久,待身边人情绪渐渐平静,白彻才说道。
“好。”
待续,本文 根据河图小楼作品《倾尽天下》系列曲目及完整文案改编。本文为半架空,其中部分东晋历史时代原型融合,为个人偏好。地理不尽符合,国名为贴合原文案架构亦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