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扬的又一部样板戏

卡拉扬这个版本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他选了 Hildegard Behrens 唱莎乐美。他的选择，基于一个非常好的想法：太多的人只关注莎乐美身上“残忍”、“嗜血”、“变态”的一面，把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怪物，而忽略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柔弱、孤独、落漠的少女。

其实莎乐美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被宠坏了的小公主，有矜持、娇羞的一面，也有高傲、任性的一面，并且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对爱与被爱满怀好奇与渴望。事实上，在王尔德本人的眼中，莎乐美无非是“the tragic daughter of passion”，是全剧中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角色。她的迫求与倾诉，即使在最恐怖的情景中，也充满了辛酸和绝望。她的“残忍”，是无拘无束的、天神般的“残忍”，是摆脱了道德感、宗教心、以及人间一切卑微偏见的、“纯真无邪”的“残忍”。

因此，卡拉扬在这个版本里对莎乐美的处理手法，如果真能完全实现的话，应该正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渴望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个完美的、“真实”的莎乐美。可惜，理念归理念，实际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究其原因，恐怕斯特劳斯和卡拉扬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斯特劳斯这部歌剧，对王尔德的原作本来就有大量的删改，王尔德字里行间的微妙意趣，已经损失了很多。再加上歌剧里竭尽奢华铺陈之能的配器、瓦格纳式的滔天巨浪、以及对主角演唱能力的残酷要求，更使得该剧中阴暗狂乱、情欲喷激的一面，得到最大程度的张扬，对于深入体现王尔德原作的神髓有害无益。卡拉扬的出发点虽然不错，用来指导话剧肯定叫座，却不太容易克服歌剧本身的缺陷，在歌剧舞台上讨好。

另一方面，卡拉扬自身的能力，或者说风格，也限制了他进一步向剧中各个角色“灵魂深处”挖掘的尺度。其结果是，既放弃了极端追求感官刺激、释放斯特劳斯音乐中疯狂能量的机会，又没能在发微撷粹上达到期望的效果，可谓两端不著。

纵观全剧，几乎所有演员的演唱、以及卡拉扬的指挥，全都中规中矩、不瘟不火，一个个俨然模范演员、或者不如说是“角色标本”---- 毛爪俱全、栩栩如生，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比如 Wieslaw Ochman，温柔却缺乏热情，一个能为莎乐美伤心而死的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再比如希律王 Karl-Walter Böhm，他锋利的嗓音并非没有“出鞘”的时刻，但总体上，在角色心理刻画方面还是缺乏投入感和说服力。犹太人听到他要将（失踪的）圣堂帷幔交给莎乐美时那片“惊呼”（如果那几声哼哼也能称得上“惊呼”的话），简直要把我气死。而希律王的最终放弃，也仿佛事先早有预谋一样的随便。“中庸”我作为褒意用在别处，在这里真的就成了贬意。

七袭纱舞，在卡拉扬的棒下，竟然匪夷所思地令我联想到高中舞会：矜持、端庄、沉静、曼妙，偶尔有对想象中舞伴的小心试探，还有一点禁果初尝般混合着羞涩的好奇。不是说这样演奏不好，但仅仅维持在这一层次，缺乏进一步的展开，毕竟是一桩憾事。

我并不是卡拉扬的热心反对者，但是不能不承认，他的《莎乐美》，正象他指挥的其它很多东西一样，听过之后，没有人会否认“作品本身”的伟大，至于演奏，美则美矣，却总觉缺乏一种微妙的、难以言传的东西。这种缺憾不好形容，大约相当于吃到作为工业产品大规模生产出来的鸡蛋之后的那种感觉：鸡蛋的确还是鸡蛋，甚至是枚完美的鸡蛋，只不过....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角色在所有时刻都令人不满。（我一直偏爱的男中音）José van Dam 的施洗约翰高大光辉、不食人间烟火，难怪莎乐美对他既爱又恨。（奇怪的是，听这位厌恶女性的先知演唱的时候，不知怎么，我脑中总是浮现出一幅他在《浮士德交响曲》的结尾高唱“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飞升”的画面。）

还有 Agnes Baltsa！我第一遍听唱片，总是刻意避免先把“演员表”之类的背景介绍看全，所以听希罗底的时候越听越吃惊，赶紧翻过唱片盒查看，赫然竟是 Agnes Baltsa，当即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个角色的烦躁市侩、阴戾刻薄，对施洗约翰的切齿愤恨、对希律王的幸灾乐祸，都被她唱得活灵活现、眉眼生辉，堪称此套录音中的一大亮点。

我原先之所以不喜欢小克莱伯版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主要理由是因为 Margaret Price 的爱尔兰公主过于柔弱，虽然我承认小克莱伯如此处理自有其道理，但毕竟与我心目中对这个角色的期望差别太大。而 Hildegard Behrens 的莎乐美，虽然在力度上，不如 Birgit Nilsson 有吸引力，离斯特劳斯那个“拥有伊索尔德嗓音的十六岁小公主”的理想化标准也多少还有一些差距，却因为符合我心目中对莎乐美的原有理解，倒也不乏精巧神妙的诠释。唱得最可怜的地方，莫过于刽子手下去砍施洗约翰的人头时，她在上面忐忑等待那一段，不长的几句心理刻画，却听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恨不能冲上去紧紧抱住她抚慰一番。等到后来她抱着人头倾诉，如果不是限于音乐语言对莎乐美的性格强化，肯定能够达到更为凄惨的效果。

即使你不喜欢卡拉扬，也一定要听一听 Hildegard Behr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