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是蓝色的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当第一次读到艾略特笔下的四月,我并不知它来自《荒原》。但我仍将它理解为一种求之不得,弃之不舍,仿佛生而为人的矛盾本身即是全部的动力与意义,我们渴望的和逃避的其实是同样的事物。后来者指认诗中的哲学,而诗人在写诗的时候并不知哲学。他看到繁华与热闹背后是一片精神的荒原,不是哪类哲学让他看到的,更多的是直接的感性的存在给予了诗人的灵性与运气,因为那是诗。这片荒原带来的死亡被埋葬在深冬的雪下,本以为就可以这样绝望的安眠,偏偏四月的春风又唤醒了他的回忆与欲望。
我对荒原并不感兴趣,我对人世间光怪陆离的荒诞剧情都视而不见,我以为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对我来说太多都是噪声。而或许我仍有值得庆幸的地方,作为一个中国人印象中的四月,与艾略特的完全不同。中国人的诗,从古至今都有一种美学的情怀与意境,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因景生情,寄物遗情,相互依托之中又贯穿着古朴真挚的情理交融。我想,说起四月,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好像没有哪一个月份像这样化为了一个时代别致而浪漫的注解。也许在每一个人间四月天里,你都不免会想起林徽因的那首诗,宛如亲历过民国流动的云,飘过的雨,拂过的风。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聘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里的四月,与艾略特在回忆的痛苦中燃烧起的欲望不同,真正美好的四月充盈着和谐的暖。我想这首诗里有林徽因的爱,那感性的又是被理性包裹着的爱,才不至于过分而失去了方寸,因为那是什么都刚刚好的四月。或许她曾因为诗而爱上了徐志摩,又或许是因为爱上徐志摩而爱上了诗。她爱上了诗,却不属于诗,她选择了不同的路。一个不以情感为主线的女人是注定神秘的,她的神秘就像一片轻捷的雪花。不属于人世间的花,不期许被赞美的花,那是宁静的冬夜里飘洒的雪花: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每次一想到林徽因,我就会忆起徐志摩的这首诗。也许这就是一种爱的相互交融,他是你的人间四月天,你是他梦里翩翩飞扬的雪花。而此时的周迅就安静的坐在钢琴前,弹着那首旋律简洁,平和而又灵动如雪花般的曲子。
我为什么喜欢民国?却很难把他描绘成具体的样子。我感觉那很神秘,因为矛盾。我感觉所有激烈的碰撞下面,一切被西化的表象下面,都藏着一个强大的中国式的内核,在缓和着,支撑着,不断修正原本偏离的轨道。并非所有的矛盾与不公都可以用简单的抗争来解决。就连提倡尽可以不读中国书的鲁迅,都因为孝子仁兄的负累而担上罪名。而当所有的是非曲直都失去了意义,他最犀利却也最慈悲,他最复仇却也最心软,他既横眉冷对,又俯首甘为。
我嫁给徐志摩是受父命,同意和他离婚是从夫命,我现在是个寡妇,如果要再嫁,得问问我的儿子。我们不会觉得张幼仪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她懦弱守旧,反被那种慈悲的力量感染而潸然泪下。我们不能忽视她说话的姿态,那是她已成为独立女性之后与过去作出的和解,释然与坦然。这无数刚柔相济组成的矛盾旋涡都对后来者构成一种吸引,去探知那样的一个年代。

要主宰命运的偏偏陷入被动,看似风一样的自由背后却拽着一根无形的线。追求着爱、美与自由,我是风。而当我的生命里遇见了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成为了你手中握着的一只风筝。这首《飞的理由》,像极了徐志摩诗的意境。每一句都自由,而每一句又都陷入被动。被动在中国式的语境里,也是一种美。
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
心中累积的悲伤和快乐,你懂了,所以我自由;你不懂,所以我坠落。
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云,我就有了思念借口。
爱引动我飞行中的双翅,你回应,我靠近天堂;你沉默,我成了经过。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我的爱,当你把爱转向的时候,我只身飞向孤寂的宇宙。
眷恋的命运是寂寞,我的爱,当你人间游倦的时候,我会在天涯与你相逢。
我感觉我总是在追着什么东西的,只有在这样追逐的时候才会感到生命的意义。而我却不知道,我是在追着什么,总之我是要去追的,因为只有这样,才是自由。你可以感到这歌词里不断变幻的场景,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不同语境里的爱情。既奔放浪漫,又沉静忧郁。像风筝飞翔在广阔的天空,而她却时刻担心着坠落,这种被动在最后一句的反转中得到升华,如果我注定追不到,那么等你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你会感知我的存在。这样的设定里透着淡淡的哀愁,但又是那么无畏的笃信着。
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或许因为天空里流动的风是蓝色的,那么自由而忧郁。像坐在礁石上的小人鱼,仰头望过一片矢车菊之海,她也是那样的自由而忧郁。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我觉得民国也是蓝色的。是争取着主动而陷入的被动,又是在被动中升华的主动。人们惯以为的女子的伤春悲秋,其实是她们委婉的心事表达,因为那样的心事是非要借着某种理由才好意思说出口的。比如只有在那样一个人的静夜里,我才有勇气把我的感叹悄悄吟唱给风:我多么羡慕你。
有时候风太急,禁不住挂念起你,这一刻离我遥远飞行。
有时候夜太静,拦不住回忆的心,于是泪每个夜里如繁星。
我多么羡慕你,总可以转身飞远远的。
我的爱是你沉重行李,绊住你追新梦的决心。
我多么想念你,当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穿越思念后等成信箱,让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投递。
我多么羡慕你,总可以转身飞远远的。我的爱是你沉重行李,绊住你追新梦的决心。这是一句神秘的歌词,常常莫名地牵动着我的心,好像它适用于中国大多数的爱情故事,关于出走与守候,关于诀别与挂念。当一颗守候的心被动成了信箱,是什么使她笃信会等来一个结局。
关于四月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季节?关于民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时代?不尽是诗,不尽是歌。像一个注定的意料之外,像一首歌并没有被纳入原本的专辑,所有的包含里又流淌着另一种不尽。刘若英的《四月天》就是这样一首歌,她以奶茶一贯的认真痴傻,孤独着述说着只属于张幼仪的故事。这首歌没有入选主题曲,因为它表达的感情太过私人化,在创作上,太过私人化的情感往往难以获取共情。但就一首单曲来说,它是优秀的,执着的,仿佛遗世独立的。属于张幼仪的四月天,与林徽因完全不同。歌声里有等待的漫长,有守候的坚持,有安静的释然,甚至展示了某种慈悲的爱的壮阔。轻柔的钢琴声似屋檐下更漏般敲打坠落的雨滴,每一段悠缓的旋律,每一次延展的节奏,每一个被拉长的音符里,你仿佛感到有什么在优美地坠落、坠落,好像你就忽然懂得了萧红的那句话,不错,我是女性,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你懂得了,你是为什么会掉下来。当你有了思念,你是四月天里的一只雨燕,拖着被打湿的翅膀,徘徊在屋檐:
四月天,梅雨厌厌在窗前,淋湿的燕,在屋檐
四月天,总是带伞的思念,我想见,你的脸
念你的时光,比相聚长,怨你的界限,比爱短
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直到你心慌。
放你走,换我忧。忧快乐,忧温柔,太过蹉跎
我并非别无选择,只是不想再错
也许我真的爱的,你给不了我
换我走,放你过。过缘份,过执着,享受漂泊
在另个四月他日,陌生地重逢
愿你快活,而我也自由
拍片时的奶茶完全沉浸在张幼仪的世界里,她没有给徐志摩的墓碑献花。和她一样,我也不懂为什么徐志摩不能给予张幼仪哪怕一点点的爱。每个人对爱的标准和容忍度都是不一样的,或许太过容忍换来的就是残忍。剧中的张幼仪抱着徐志摩痛哭,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可我是你的人。这句话,最是辛酸。但不管怎样,那句歌词还是深深触动了我,念你的时光,比相聚长;怨你的界限,比爱短。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直到你心慌。容忍、退避、牺牲,又是中国式的被动带来的震撼。我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我放下,与命运握手言和。我爱你的方式是还你自由。这温柔里生出的韧性像是一种爱的至高境界。
我不知道如何定义四月,也不知道如何定义民国,我无法表达他们带给我的感受。我所能说的,不过一些琐碎的只言片语,也不奢望它们会获得诗的灵性。到今天,因为民国我追忆起这样的一张音乐专辑,很庆幸我的青春里伴随着它的旋律。同时也怀念那段岁月,人们曾那样真挚的用电视剧,用歌声无限接近那个时代,致敬于那个时代。
被主人撕碎的扇子,注定爬不到顶的蜗牛,这些比喻的作者都并非才女,而它们作为爱情里最真切的感受却让人印象如此深刻,甚至也标志了一种中国式的美至今流传。民国是什么颜色的?是先生演讲时的一袭长衫,是少女学生时代回眸时的上襟,是江南的青空灰瓦下晾在竹竿上的蓝绸印花料子,那时也不知道将要裹负住一个怎样守旧温馨而又注定了悲剧式的隐秘命运。——民国是蓝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