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寫的不是孝,是命



這個夏天的金曲獎落幕了。三十週年的最佳詞人再次頒給李宗盛,這是他第三次得獎了,在不到十年裡面得了三個獎。根據維基百科的統計,他現在是三十年來得此獎項最多的、入圍也最多的一個。前兩次他分別憑《給自己的歌》和《山丘》得獎,而此次是《新寫的舊歌》。

哄騙小孩的父愛媚俗讚歌已經夠多,像《新寫的舊歌》那般,探討無端被血緣捆綁的兩代人的命運,實在太少了。我們在千篇一律的熏陶和引導中,跟風給父子關係賦予不太真實的崇高意義,像迴避死亡話題一樣,我們迴避了許多刺眼的現實,尤其是傳統中國父子關係的現實。這種現實,可能是「孝」的壓抑、由壓抑帶來的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代際溝通尤其是同性代際溝通的無力感、崇拜父權和挑戰父權之間的張力……甚至,寫父愛讚歌的行徑,可能是諂媚父權的基因作祟,或出於自覺維護父權的心理機制。
李宗盛與父親的張力,恐怕來自他那句「在還沒證實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由於李宗盛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繼承瓦斯行生意於是變得順理成章。可是李宗盛只當音樂是事業,所以他只能白天送瓦斯,晚上到餐廳演唱。直到一九八三年,他獲推薦擔任鄭怡的《小雨來的正是時候》專輯製作人,他才看到了實踐理想的希望。
李宗盛寫父親時,畫面的佈置十分特別,他讓寫作對象站在畫面的一側而非中央,開篇寫道「他更像是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刻意拘謹的旁觀者」,而此時參照物是畫面中央的「母親」,藉此強調母親在育兒方面表現得更主動和突出。
所以,李宗盛的「遺憾」在於從沒在意這個站在一旁的人。而當你聽下去,你便會發現這種「遺憾」是命定的而不是可選的,它必須經歷過「人世糾葛」並將糾葛熬成「風霜皺褶」,才能真確感受和反思父親這角色的存在。
第二段詞人開始點破這宿命:「到臨老/才想到要反省父子關係」,而父子關係的問題可能早已並非對父親回答了,而變成了「自洽」。而自洽的方式,便是詞人對父親回憶的比喻——「靈驗的咒語」,這個咒語終於將它「拽回過去」,回憶變成處理壞賬的現場。首先,畫面的中央從母親切換到「自己」,但父親的位置一直沒有改變:那些年只顧自己,而父親對自己的追求既無能也無力參與,由於年輕的自己急著證明自己,於是勇往直前,不屑一顧父親「微弱的嘉許」,這一不屑,與其說是人的選擇,不如說是命運的造化,不只是兒子錯失掉與父親互動的機會,連父親本人也失去了這機會,而兩人當時都並未意識到這個事實。
到第三段,詞人繼續提示聽眾,這並不是一首思念之歌:「思念其實不是/不是這個歌的主題」然後他試圖將這種感受推廣至全世界的父子:「我相信不只有我/在回憶時覺得吃力/兩個男人/極有可能/終其一生/只是長得像而已」詞人用長句去寫一種命運的無力感,四字駢句的句內押韻非常精彩。「有幸運的成為知己/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拉開了他與其他父親主題歌詞的差距,父子兩人是天然的隨機組合,毫無意義,幸運者成為知己,不幸者成為路人——這是一個平白的事實,但能訴諸筆尖的太少了。不管是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太多人關注「意義」,但真相卻偏偏藏在「無意義」之中,待人發掘。而將「無意義」訴諸邏輯,便更艱難。
第四段詮釋父子關係不一定得有什麼大意義,也不需了不起的共同回憶。「也許你就會捨不得/再追根究底」一句,回應年輕人發出「為什麼會遇上這種父親」、「為什麼會有這種家庭」之類的拷問,當自己為「庸碌無為的日子」而「卑微地喘息」的時候、正為自己的「喘息」抱不平的時候,父親失去了呼吸。曾經父親「微弱的嘉許」和如今兒子「卑微地喘息」,形成一個有趣的錯位,這彷彿是不可調和的,似乎兩人永遠都不可能同步,而兒子的遭遇永遠只能跟隨其後。一個無能且無力參與兒子理想的父親,在旁觀的角落裡給予微弱的嘉許,而當這個父親失去呼吸的時候,這個「有能」的兒子有沒有陪他一起失去呼吸呢?沒趕上,在兒子的人生道路上,他只走到了「喘息」的階段。
接下來四段,皆以「一首新寫的舊歌」開頭,可以看成全曲的高潮部分。
第一段,更直白地道出寫作意圖,那就是一個活人跟一個死去的人講和。寫兒子早就忘記看過風景,卻記得用於攝錄風景的眼睛、父親認真的表情和掙扎前行的動作。
第二段,自嘲以往的自己擔心沒出息,費盡心思想給人生增添色彩,此刻回首真是做多了,這大概是回憶父親的副作用——對人生的啟發;最後用了三處「已來不及」:我活明白了,已來不及;父親等過我,已來不及;父親不等我,已來不及——任你怎麼假設重來,結果都一樣,真寫出了人面對命運的無力感。真正的無力感,不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而是「樹欲不欲靜,風都不止」。
第三段,彷彿是在上段的鋪墊的感情上乘勝追擊,「兩個看來容易/卻難以入戲的角色/能有多少共鳴」兩個被迫捆綁生活的人,猶如兩個性格和品行本無交集的演員,由於一個劇本硬生生湊在一塊兒演幾十年,還要被人生和周遭的一切逼迫著,在某些事情上一定要產生什麼共鳴、達成什麼共識,多尷尬的一台戲!
第四段,「怎麼就這麼巧了」對應上段的「共鳴」。如果父子之間非要說有什麼一樣的話,那可能就是大家很巧的都有一顆「藏好的心」,而且這顆心還都有個缺角。這缺角,彷彿可以用來做下輩子相認的記號,這首歌暫且先撂在這,某天「我」見到了「你」,把這首歌的三個「來不及」都攤開給對方講講。末句「下一次/我們都不缺席」字面上寫未來的寄望,實質在感慨人生每一次都缺席,每一次不是父親缺席,就是兒子缺席。
全曲最終段,再呼應開頭。雖然這首歌裡藏著無數個問號,而所有問題也解決無期,甚至徹底無解。哪又怎麼樣呢?能怎麼樣呢?李宗盛很淡很淡地寫上最後一句:「爸/請你從此安心/待在我的歌」,整首歌的複雜探討遽然結束,什麼都沒有留下。
在大家都爭相寫與情侶擦身而過的時候,很少人寫父子的過錯和錯過,更少的是勇敢而赤裸地用生死來談這個命題。李宗盛做到了,恭喜李宗盛獲得第三十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