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之众生

(一)咖啡馆里的响指
格林威治村位于纽约市中心,东邻华盛顿花广场公园,西接哈德逊河,毗邻纽约大学这块老街区仿照巴黎左岸建成。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格林威治村就以其浓厚的文化氛围与锐利的艺术气息,成为了美国的文化重镇。这里是垮掉一代的老巢,是民谣复兴的策源地,是LGBT平权运动的主战场。对无数向往波西米亚式生活的人而言,格林威治村一直是他们心神所往的乐土醉乡。

2013年,科恩兄弟的电影《Inside Llewyn Davis》(译:醉乡民谣)上映。该片再现了格林威治村当年之盛景。彼时正值民谣运动的前夜,琳琅栉比的酒肆、书店、唱片店与小剧场涂抹成的底色,装点了格林威治村的文化生活,如同十九世纪的巴黎,咖啡馆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公共空间。
《醉乡民谣》的故事在一个叫煤气灯(gaslight)的咖啡馆展开。历史上的煤气灯咖啡馆,一直是格林尼治村的文艺活动的中心。

1958年,一个叫做约翰·米歇尔的商人在西村的迈克道格街租下了一间曾被用于储藏煤球的地下室开咖啡馆,并取名煤气灯咖啡馆,真是应景。这间地下室逼仄狭窄,昏暗潮湿,本不适宜用于经营。但对那些当时仍被主流文化所排斥的文艺界人士来说,这稍显隐蔽的场所里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只需要一杯咖啡,便能打发一整天的时间。彼时,垮掉的一代作为一种文艺思潮正大行其道,老板于是将格雷戈里·柯尔索这样的垮掉派诗人请来店里当众朗诵他们离经叛道的诗歌作品。此举立刻收到了效果。一时间,不大的咖啡馆挤满了全纽约的各类怪咖:从托派份子到左翼人士,也有同性恋和女权领袖。在这里,人们大可畅所欲言自行其是,而不必担心当局的管控与他人的目光。不时,还能听见金斯伯格在嚎叫着他的《嚎叫》,或者看见杰克·凯鲁亚克站在高高的吧凳上,用头撞天花板的铁硼来吸引人们的目光。

但过多的人流确实给咖啡馆带来了不少问题。观众们给予作者的掌声屡遭周遭居民投诉,当局也借题发挥,派来不少密探便衣监视咖啡馆里的共产主义倾向。为此,咖啡馆曾经数次被停业整顿。于是乎,当诗人朗诵完毕,观众们用打响指的方式来代替鼓掌。煤气灯咖啡馆打响指喝彩的传统持续了很久,到民谣成为该店的招牌之后也依然如是。
拥挤的人流也影响了咖啡馆的正常经营。因为从不歇业,许多身上分文的文青聚集于此但从不消费。咖啡馆的生意只是看上去热闹而言。当时,格林威治村内的诗朗诵开始用民谣弹唱串场。但先锋诗人们多是附近的大学生及知识分子,家境优渥,自视甚高。对来自民间的歌手间多有轻视。酒吧或咖啡馆并不付歌手工资,歌手们只能靠曲终时在馆内传递篮子让观众投币来获取报酬,这样与乞讨无异的演出方式又加剧了观众的反感。当第一批民谣歌手们出现在格林威治村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往往是嘘声或倒彩。
如此情境到启发了咖啡馆的老板米歇尔。他专程找那些邨味浓郁的歌手到咖啡馆演出,并立下规矩:我付你工资,并给你三首歌的时间。但如果你唱完三首之后我店里还是挤满了那么多人的话,你就立刻滚蛋。
这种奇葩招式招来了许多民谣音乐人的注意。其中最土、最村、最原味儿的那个叫做Dave Von Ronk,一个有着荷兰贵族名字的苏格兰后裔,土生土长的纽约客。他每周四晚固定在煤气灯演出,数次被解雇又数次被请了回来。逐渐的,来咖啡馆听歌的人超过了听诗的人,越来越多的音乐人也以能在煤气灯演出为幸。一场在现代音乐史上影响深远的民谣运动就此拉开帷幕,而Dave Von Ronk,正是这一切发起者和领路人。他也是《醉乡民谣》电影男主角Llewyn Davis的真实原型。

1971年,受困于高涨的房租与民谣的没落,煤气灯咖啡馆关门歇业。但作为一间咖啡馆,它亲历了诗与歌揖别后的重逢,见证了独立精神与民间艺术的联袂新生。多少年过去了,无数的青年依然会在拿起吉他,唱诵他们的爱与关切。纵是大雨将至,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依然如回荡在咖啡馆里的阵阵响指,清亮而有声。
(二)迈克道格街的范主任
电影《醉乡民谣》的人物性格,角色关系,时代背景,故事大纲皆取材于Dave·Van·Ronk的生平轶事,甚至连剧照和音乐都是一毛一样。但所有曾经与Van·Ronk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主角Davis并不是Dave。现实中的Dave并不是一个愣头青似的衰鬼,他在格林威治村生活居住了50年,一手建立了民谣村的黄金时代。当地人们都亲切的叫他“范主任”(themayor of macdougal street)。

范主任是土生土长的纽约客。从布鲁克利迁到格林威治村是他此生最长的迁徙。高中毕业后他曾有几次在商船做水手的经历,这些都被科恩兄弟拍进了电影里。他是格林威治村最早一批城市民谣歌手。从1950年代末期开始,他就在村里的各大场所演绎民谣。但范主任从不承认他是个民谣歌手。“如果有人在我17岁的时候告诉我,我会成为民谣歌手并以此为生,我巴不得砍掉我的手.”。
如果将电影里对民谣歌手的刻板影像暂搁一旁,去好好听听范主任的原声的话,你会为他音乐的丰富性和细腻的情感所惊愕。他的音乐很难被某种具体的风格定义,布鲁斯、流行,乡村,民歌,爵士,什么都有点,且有的恰到好处。早年的范主任想搞爵士乐,但在接触到Harry·Smith的民歌专辑《Anthology of American FolkMusic》 后,他又对美国传统民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范主任投入了大量精力在搜集和整理民歌上,并将这些歌曲重新改编演绎。这些甚至老到南北战争时期的歌谣经由Ronk的改版而变得令人耳目一新,既有更适合当代品味的和声编曲,又保存了老歌的味道与年代感。就像电影里说的:“如果一首歌,听起来没那么新鲜,又不会过时,那它就是民谣”。

凭借着精湛的技艺和热情的为人,范主任在格林威治村很快有了第一批门徒。民谣复兴时期一众曾旅居格林威治村的乐人们,都曾经直接接受过他的技术指点。PeterPaul&Mary组合曾翻唱过Dave的歌曲,TomPaxton找他学过吉他,JoniMitchell在范主任的协助指导下完成了自己的许多作品,BobDylan甚至直接借用了他的编曲发行自己的新专辑。那些不朽的歌谣范主任或多或少都参与过。
音乐上的范主任是伟大的。他的现实生活和失败也毫不沾边。真实的范主任不像电影里那般背时。他是个2米高,200斤重的壮汉,虽然有着大嗓门和暴脾气,但格林威治村几乎没人不爱他。除了弹琴,他还有着广泛的兴趣与交游。范书记嗜书如命,喜欢做菜,沉迷于科幻小说,热衷参与政治活动。他自己是托派份子,曾因为和共产党人筹谋建立第四国际而被FBI盯上,在平权运动史上的著名“石墙事件”里,本不是同性恋的范主任站在了为同性恋发声的第一线,为此还遭到了军警的毒打和拘禁。

凭借着过人的领导能力和出众的亲和力,范主任成了格林威治民谣村的众王之王。在民谣的黄金年代里,他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格林威治村的迈克道格街的那几家咖啡店里。无论他在哪,身边都会不自觉的团聚出一大批人。他教他们原声吉他的演奏手法,用自己丰富的知识讲述歌谣背后的故事。他鼓励歌手们传唱彼此的作品,并要着重阐发民谣的文本意义。他不遗余力的为这些后辈们提供演出和录音场地,甚至提供自家的沙发让他们歇脚。比起电影里敏感小气的Davis,真实的Dave要伟岸的多。相当多他帮助过的歌手后来都成为了大明星,但他们提到范书记时无不满怀感恩。
比起出名,范主任更珍爱他在村里的小日子。惧怕飞行从不开车的他除了偶尔搭便车到外地演出之外,其他时间他都生活工作在格林威治,靠教琴和驻唱为生。这一呆就是50年,直到2002年因癌症去世。
2004年,为纪念范主任的卓越贡献,纽约市政府将华盛顿广场旁的一条街更名为范主任街(Dave Van RonkStreet)。他生前未竟的格林威治村回忆录《the mayor of macdougal street》也付梓出版。这本书流传到了名导演科恩兄弟手中,也成就了《醉乡民谣》这部优秀的音乐电影。电影中许多情节都来自于范主任的亲身经历:他确实在巡演途中弄丢了自己的海员证从此再未出海,他也确实有过被无良唱片商用外套抵扣版税的惨痛经历。
而今,民谣音乐已经从一种曾处在美国文化鄙视链底端的艺术形式一跃成为全球性的音乐语言。他治下的格林威治村走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兼具人文情怀和艺术美感的民谣音乐人,甚至还有诺贝尔奖的得主,对此范主任功不可没。

(三)重要的是,你是这民谣浪潮的一份子
“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这民谣浪潮的一份子”——科恩兄弟在评价自己的电影时如是说。 彼时的格林威治村群星璀璨,片中的大小人物无论闪耀或沉沦,都曾是那场轰轰烈烈的民谣运动的一份子。
Troy Nelson的原型——Tom Paxton

《醉乡民谣》里的Troy·Nelson是一个稚嫩、白皙的傻大兵,他抢走了Davis寄宿的沙发也抢了Davis在煤气灯咖啡馆的人气。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和范主任齐名的美国民谣歌手Tom·Paxton。Paxton1937年10月生于美国芝加哥。大学时的他钟爱戏剧,也由此爱上了民谣。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为国效力。服役期间,他时常跑到格林威治村听民谣,并开始尝试自己创作。1961年退伍之后,Paxton便一头扎进格林威治的音乐氛围里。由于有过服役经历,村里的人一度认为Paxton是政府派来的细作。有天晚上范主任和其他人把Paxton带到大街上,向他递出双手并且问道:我是共产党,你要来抓我吗?一头雾水的Paxton被惹得直喊WTF!才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Paxton是民谣村里最早的一批唱作人,他甚至要求自己每天都要写一首新歌在他的引领下,民谣村人不再只是翻唱老歌而是提起笔抱起琴创作。Paxton本人有许多佳作流传于世。剧中Nelson在咖啡馆里唱的正是Paxton的成名曲<The Last thing on my mind>
在民谣浪潮消退后,Paxton笔耕不辍的坚持他的原创,并开始游历各地,从美国到欧洲,从澳洲到中国,从各地的民谣中汲取养分和灵感。90年代以后,爷爷辈的Paxton开始专为儿童写歌,他创作的一些列儿歌备受英语世界儿童的欢迎,他也由此收获了人生第一座格莱美奖,并与2009年获得美国录音学员的终生成就奖。
今天的Paxton定居伦敦,虽然已经处于退休状态,但仍能在一些演出中看到他的身影。
Jim&Jean ,或Peter Paul &Mary 剧中小两口Jim&Jean是Davis的好朋友。Jim为Davis介绍录音机会,借钱,借沙发,甚至借女人给他。Davis与Jim&Jean的奇异关系是电影的主要冲突。难怪电影上映后范主任的前妻曾向媒体公开抱怨过这个情节污名化了范书记和Jean。
历史上格林威治村还真有一对叫Jim&Jean的鸳鸯组合。男生叫Jim Clover,女生叫Jean Ray。二人1961年相恋并结婚,并成立了同名的二重唱组合。整个60年代他们都活跃在格林威治村的舞台上,并发行过三张唱片,但一直没有取得更大的成就。1969年Jim和Jean劳燕分飞,后来的境遇鲜有人知。Jean Ray在影片上映前的2007年已经去世。

Jim&Jean的故事也掺杂了史上最成功的民谣组合——Peter、Paul&Mary的影子。三人在煤气灯倾情演唱的500miles正是该组合的代表作。三重唱组合的成员包括:男高音Peter Yarow、男中音Noel Paul Stookey、女声Mary Travers。组合1961年在格林威治村成军,他们演绎过的歌曲许多都成了世界范围内脍炙人口的经典。诸如<500miles>、<Lemon Tree>、<Blowing in the wind>、<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他们为儿童创作的歌曲《Puff,The Magic dragon》在全美更是几代人的开蒙歌曲,几乎人人会唱,地位近似于罗大佑的《童年》。这首歌也是我最爱的民谣歌曲,没有之一。Peter Paul&Marry不仅是史上最成功的民谣组合,他们的翻唱也直接捧红了Bob Dylan,John Denver这样的巨星。2009年,Mary去世之后,依然健在Peter和Paul仍然以八十多的高龄活跃在舞台。有趣的是,在组合成立时经纪人最先想到的不是Peter,而是大名鼎鼎的范主任。但范主任回绝了经纪人的建议,他不想为他人做嫁衣。如若当时他答应下来,今天这支组合可能就要叫“Dave,Paul&Marry”了。
The Others....
剧中提到,Davis曾有一个跳桥自杀的搭档。这个没有露脸的人物,原型极有可能是曾活跃于民谣村的入党积极分子——Phil Ochs。Ochs是民谣运动中“抗议”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歌曲都是为了表达政治诉求而创作,充满激情和寓意,民谣的刺颂传统在他这里得到复兴。他参与、领导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反战平权运动,他的歌曲成了青年一代的传声筒。他本人也数次因为领导公会罢工而被逮捕。70年代后,美国社会大规模的反叛运动偃旗息鼓,Ochs的事业也开始走向下坡。备受躁狂症和嗜酒折磨的Ochs在1976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36岁。
另外一位曾在片中与Davis合作的歌手Al Cody的模板则是范主任的好朋友——JackElliott,人称“流浪杰克”。在格林威治村的民谣歌手中,Jack年纪最长,人最风趣,有着极好的人缘。Jack和范主任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但他从小就向往牛仔生活。15岁的一次离家出走让他疯狂的迷恋上了民谣和流浪。一顶牛仔帽成了他的标配。在格林威治村期间,他不仅自己演出,还常常客串主持。因为Bob Dylan经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Elliott在Dylan开唱前经常这样介绍他:下面有请,我的儿子——Bob Dylan为大家演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Elliott一直过着游吟诗人式的生活,他是坚强的公路派,一从一个地方流浪到下一个地方,一刻不停。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这是他绰号“流浪杰克”(Ramblin'Jack)的由来。1995年,Jack Elliott凭借专辑<East Coast>收获了自己的第一座格莱美奖。

剧中其他闪现过的人物都曾史上有名。对Davis说出“我在你这儿看不到钱”的冷漠制作人Grossman连名都没带换。真实的Grossman是民谣史上非常重要的制作人,他撮合Peter Paul&Mary和捧红BobDylan的大手笔不仅让他赚的盆满钵满,也成就无数经典的歌曲。他在芝加哥的大本营“号角之门”(Gate of horn)是当时著名的Live House。


曾在煤气灯演出的四兄弟组合,真实原型叫The Clancy Brothers。他们的拿手戏是爱尔兰原生态民谣。Clancy Brothers演出时都整齐划一地穿着洁白的毛衣。这是四兄弟的妈妈在看到天气预报后怕四兄弟着凉亲手为他们缝制的,这成了他们日后标准款的演出服。

Davis搭车时一直对他逼逼叨的死胖子Turner,原型则是著名爵士乐手Doc Pomus。因为儿时罹患了小儿麻痹,Turner行走不便。他总是权杖不离手。这也成了他训斥Davis的工具,他那句“你他妈也敢说自己是玩音乐的”至今仍然是爵士乐手面对民谣乐手时的真实反应。

(四)暴雨将至
谈谈纽约
Ramblin'outa the wild West,
离开荒野西部去闯荡,
Leavin'the towns I love the best.
离开我深爱的家乡,
ThoughtI'd seen some ups and down,
以为好歹见过大场面,
TilI come into New York town.
直到我来到了纽约,
Peoplegoin' down to the ground,
人们来去匆匆,
Buildingsgoin' up to the sky.
高楼直冲云霄。
——鲍勃·迪伦《Talkin’NewYork》·1961
明尼苏达州位于美国本土正北,毗邻加拿大,历史上曾是不毛之地的代名词。科恩兄弟曾拍过一部以明尼苏达为背景的电影—《冰血暴》,漫无边际的风和雪成了此州的典型印象。美国主流文化有一个专门的词语——中西部化(middlewest),用来来形容当地人的形象及生活方式,显然略带歧视。
罗伯特·艾伦·齐默曼(Robert Allen Zimmerman)出生距离州府明尼阿波利斯不远的小镇希宾。他的父亲是个小电器商,母亲则是家庭主妇。他们一家都是犹太人,有着褐色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眸。从小齐默曼就爱吹拉弹唱。和他那一辈的许多年轻人一样,齐默曼被摇滚乐所吸引,喜欢叶子的焚香。他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喧闹之后的庸常,他渴望被承认,渴望功业,渴望自己的名字为世人所熟知,这些都是他出生环境所不能给与的。19岁初入大学的他果断地退学,钻进朋友的一辆57年的黑羚车,从明尼苏达疾驰一千多英里,一路来到了纽约。这次出走蓄谋已久。
初到格林威治村的齐默曼除了一把吉他和一只口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他挨个儿钻进当地的酒吧和咖啡馆。“要演员吗”可能是那个冬天齐默曼问过最多的一句话。好在The Wha咖啡接纳了他,让他每天来给其他演员伴奏一段口琴。把肺都吹出来也不过只有一刀的工资。多亏那时格林威治村内那种亲切的氛围,咖啡馆的主理帮他张罗好了可以借宿的沙发。终于,他可以和那浸入骨髓的寒冬说声拜拜了。
齐默曼对自己从来都有着清醒的认知。他的行事都像精心策划过一般,你也可以说这是野心。他经常用吹牛逼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中西部化身份背景,比如这样的对话:
Q:你从哪儿来?
A:不知道,可能是加州,我到处流浪
Q:你怎么来的?
A:被货运火车的车皮拉来的
Q:你家人呢?
A:我没有家人。他们可能死了吧
Q:你来干嘛?
A:我是个歌手,来谋份差使。对了,我可以睡在你家的沙发吗?就今天
Q:你叫什么?
A:鲍勃·迪伦
此刻齐默曼的脑海里想起的可能是他儿时看过的西部片英雄马特·迪伦,也可能是十年之前连干32杯威士忌后醉死格林威治村的威尔士著名诗人迪伦·托马斯。总之,这就是他一生的说话方式,鲍勃·迪伦也成了他日后的名字。
对于自己的身世,鲍勃·迪伦从来如是。但对事业,他却全然是另一种态度。他充分利用格林威治村便利吸收对他来说有用的一切知识。白天,他流连在书店里大快朵颐。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拜伦的《唐璜》这样的大部头他都曾一口气读完。甚至,他还要求自己有节律的去朗诵书中的篇章。日后他的歌词能名声大噪,正是得益于此时的训练。下午,他会光顾咖啡馆参加颓废派诗人的读诗会,聆听的同时一边构筑着自己的诗歌王国。晚上,除了演出,他还会记下同台歌手的民谣弹奏手法,回家反复练习。
一个刚满二十的毛孩子,能拥有如此强烈的目的性和学习能力,简直可以说是可怕。迪伦从来都知道自己为何来此,来此为何。民谣是他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对世界的勃勃雄心。在对小酒吧里的卖弄感到无趣和厌倦后,迪伦渴望到像煤气灯这样的大舞台一展身手。为此,他专程到煤气灯等候范主任。当范主任魁梧的身影穿破雪夜而出的时候,迪伦立刻迎了上去。“我想在煤气灯谋一份差使,他们说找你有用”。范主任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没好气的说:“行啊,你想干啥,看门儿吗?”“不,绝不,我能不能演奏点什么”“当然可以”。范主任语气依然傲慢,但他还是给了迪伦这个机会。在迪伦唱完一首《当你穷困潦倒的时候没人认识你》歌之后,范主任对他的态度大为缓和。他非常欣赏迪伦,不仅安排了迪伦在煤气灯的定时驻场,还凭借自己的威望大力将迪伦推荐给村里其他民谣舞台。此时,他的薪水已经涨到了一周四十块。由此,20岁的迪伦正式开启了他的民谣生涯。纽约对他来说,不再是亟待逃离的巴比伦,也不再是行将毁灭的蛾摩拉,一扇应允之门已为他敞开。

献给伍迪
Hey,Woody Guthrie, but I know that you know
嘿,伍迪·盖思里,我知道你知道
Allthe things that I'm a-sayin' an' a-many times more.
我现在说的已经说过很多
I'ma-singin' you the song, but I can't sing enough
我为你献唱,唱啊唱不够
'Causethere's not many men that have done the things that you've done.
因为没有人能像你这样
——鲍勃·迪伦《Song to Woody》·1961
SongToWoodySilverstein-ChimesOfFreedom:TheSongsOfBobDylanHonoring50YearsOfAmnestyInternational
在鲍勃·迪伦桀骜的一生里,有且只有一个人能够称得上他的偶像,这就是伍迪·格思里。
伍迪·盖思里(Woody Guthrie),美国现代民谣之父。从大萧条里成长起来的伍迪,大半生都在游历。他接触过这块土地上各阶层的人士,并以他们为背景创作了许多饱含热情的歌曲和诗篇。他的作品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美国青年。他的名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至今仍然是美国精神的象征。
鲍勃·迪伦在第一次读到伍迪的自传《奔向荣耀》后,就立刻沉浸在对伍迪的无以复加的崇敬中。他把伍迪几乎每首歌都原模原样的扒下,一遍遍的模仿。他向往伍迪的流浪生活,也对伍迪崇高的人格敬仰有加。此时的鲍勃迪伦已经从伍迪那里觉察到了民谣音乐与社会现实结合后所能迸发的力量。在接触到伍迪的音乐后,鲍勃迪伦立志以民谣为业。
伍迪是他前往纽约的主要目的。此时的伍迪由于亨廷顿舞蹈症的折磨,已经丧失自理能力,住在纽约的一家精神病院医院里。这病是一种绝症,患者的肢体会不受控制的扭动起来。最终患者会失去认知能力而死。伍迪的妈妈也是死于此病。伍迪患病之初意识尚还清醒。每周他的歌迷会将他从医院接出来一次,在家里和友人碰面。正是在这,迪伦第一次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偶像。迪伦丝毫不掩热情的将自己的作品献给了伍迪。伍迪也对这个年轻人赞赏有加。探望伍迪成了迪伦在纽约的日常工作。
伍迪拥有众多的门徒和追随者。但聪明的鲍勃知道,大多数人仅仅是模仿了伍迪的皮毛。皮特·西格太书生气,埃利奥特又太浪荡,唯有自己是最适合接过伍迪衣钵的人。虽然有求于人,但鲍勃迪伦从未真正像其他人那样融在民谣圈儿里。当时格林威治村原创并不流行,人们热衷的是改编老歌,只有迪伦会没事坐在打字前敲敲打打写歌词。他已经可以惟妙惟肖的生产伍迪式的民谣了,但他更迫切的是想让自己像伍迪那样用歌声去表现世界,去改变世界,这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在民谣国度里,老王行将逊位,新王呼之欲出。除了鲍勃·迪伦,还能有谁呢?
1967年10月,伍迪因病去世。在他的纪念音乐会上,鲍勃迪伦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朗诵他的诗歌。题献依旧是给伍迪的。这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种全新的美国符号。他的民谣来自伍迪并超越了伍迪。若泉下有知,伍迪可瞑目矣。

放任自流
“没有大事发生,一切还保持着原样——谢尔顿在等着他的珍,狗在等着出门,贼在等着老妇人,孩子们在等着上学,条子们在等着揍人,一身虱子的流浪汉在等着施舍,葛洛夫街在等着贝尔福德街,贝尔福德街在等着被清洁,每个人都在等着天气转凉——而我,在等着你…
——鲍勃·迪伦给苏西的信·1962

一眼就确证的,除了爱情,还有什么? 鲍勃迪伦初次见到苏西·罗托洛时,就被她所俘获了。那天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芭蕉树的香气。1961年的苏西,不过是17岁的孩子,对于爱情她一无所知。由于父亲早逝,她不得不中断学业到咖啡馆打工贴补家用。对她来说,鲍勃迪伦和其他流窜跑场的民谣歌手并无不同。依鲍勃的性子,他也断不是那种主动开口撩人的人。几次接触之后,两人这才互相认识进而新生好感。迪伦对苏西是一见钟情,他特立独行的气质也吸引了苏西,当然还有他那还未褪色,略带粉嫩的婴儿肥。
在二人正式交往后不久,苏西得到了一份帮人照看公寓的差事。她邀请迪伦来同住,鲍勃迪伦这才不必到处借宿沙发,有了自己暂时的家。和所有热恋中人一样,他们很享受腻歪在一起的时光。位于格林威治村西四街的这间小公寓成了二人的甜蜜城堡。1963年初,摄影师受唱片公司的委托前来为鲍勃迪伦拍摄他第二张专辑的图片。此时苏西刚从意大利回到纽约,经历过小别之痛后,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将这对恋人分开。一个雪后初晴的早上,二人穿过氤氲薄暮走在西四街上,脚下的残雪吱呀作响。迪伦缩在他那身松垮垮的旧衣服里,面带笑容,苏西则紧紧的依偎着他,幸福地无以言表。就在此时摄影师按下快门,一张最经典的民谣唱片封面就此诞生,苏西也成了唱片界永恒的封面女郎。
苏西认识鲍勃迪伦时,他只不过是个连唱片都卖不出去的后生。苏西出生于一个红色家庭,她的左派思想是让鲍勃·迪伦开始写作抗议歌曲的根源。而苏西对诗歌和戏剧的热爱也直接影响了鲍勃·迪伦的创作。特别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德国诗人布莱希特,也是苏西介绍给他的。“它如一剂猛药,彻底地,完全地影响了我的日后歌曲的创作”。苏西是个富有才情的艺术家,绝不是乐手的果儿或者一根琴弦。
苏西的形象贯穿了1961-1964鲍勃迪伦所有的爱情作品。尤其是那首大名鼎鼎的《Don’t Thinktwice,It’s allright》,其中一句“I give her my heart but she wanted my soul(我把我的心交给了她,但她却想索取我的灵魂)”更是让人嘘唏。在印有二人亲密照的专辑问世后,鲍勃迪伦声名鹊起,二人的关系也开始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对苏西来说,她要的是一份完满的爱情;而鲍勃迪伦又属于那种特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裂痕在所难免。
与此同时,有关鲍勃迪伦和民谣女王琼·贝兹的流言源源不断的滚进苏西的耳朵里,而迪伦和苏西母亲与姐姐间的糟糕关系已经发展到了要动手的地步。当1963年新港民歌节时苏西在现场目睹了迪伦和贝兹亲密无间的合唱时,她在瞬间明白了所有并拂袖而去,尽管此时她已怀上了迪伦的孩子。苏西找到了迪伦的经纪人格罗斯曼,经由他的关系打掉了孩子。当时,堕胎仍属非法。她拒绝了迪伦的结婚念想,她明白这对双方都将会是一种伤害。一段放任自流的时光在1964年戛然而止。
2011年,在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奖的前夕,苏西因癌症离世。

暴雨将至
现在你将做什么,我蓝眼睛的孩子?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你将做什么?
在大雨之前我要走出去,走到那黑森林的最深处,
那里人民众多但两手空空,那里毒药污染了水源,
那里山谷中的家园弥漫了潮湿的毒气,那里刽子手的脸永远被遮着,
那里饥饿是丑陋的,那里灵魂被遗忘,
那里黑是唯一的颜色,那里零是唯一的数字,
而我将要把它讲出来、大声地喊出来,
我要从高山上呼喊让所有的灵魂都能听到,
然后我站在海面上直到我开始下沉,
但是我清楚我要唱的是什么
暴雨、暴雨、
暴雨、暴雨
暴雨将至
——鲍勃·迪伦《A hard rains gonna fall》·1962
Tom Paxton仍然记得他和鲍勃迪伦在煤气灯咖啡馆相遇的那天,迪伦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他刚写完的长诗。“我一会要唱这个”。迪伦说道。“那是不错的一首歌”。这也是Paxton的真实反映。对比起同张专辑里那首《Blowing in the wind》,《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的深刻价值要到很久以后才会被世人所认识。
像迪伦这样成长于战后的一代,面对的是一个被战争锤得粉碎的后现代世界,这里不再善恶分明,也不是非黑即白。人们感到恐惧和无望,却又不知它们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消散。
鲍勃·迪伦和苏西一起在电视上目睹了越战泥淖,导弹危机和肯尼迪遇刺。密探和条子对左派人士和异端分子的监视也无时无刻不笼罩着格林威治村。每个人都有一双拳头,却不知道谁是对手,每个人都抛出问题,而答案依然飘在风中。惶惶之情宛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他们需要一个领袖,去传递、去表达,去阐述,将心中万千的情绪扭成一颗足以让人震颤的强音。
这只能是鲍勃迪伦,一个天才的歌者,更是诗人。没有什么能比他凝练的警句更能把握他所处的时代,也没有什么能比他深刻的隐喻更能捕捉人们的焦虑。这些词句和民谣结合在一起,像一颗颗沉重的雨滴,砸在人们身上,使人清醒,让人警觉——那场暴雨注定要来临。
五十年后,鲍勃·迪伦凭借此歌斩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的桂冠诗人一如既往地远离人群,给那个为他所激荡的世界留下了一个触碰不到的暗影。
二十二岁时,他已成为时代的化身,人群的首领。人们需要他的声音,并高捧将他奉若神明。在暴雨来临之前,他已然功成名就。但他却拒绝成为先知或拉比,他想做的,仍然,依然,仅仅,是一个自己而已。
